追忆,娃娃

无从提笔,就像今晚接到艺术家陈晓云的突然来电,那个你永远恐惧的开场白,让人一度失语,然后激动、伤心,又堕入某种沉思,或者又开始对“生”的迷惘。

我和娃娃的爱人,艺术家蒋志,1999年秋结识于深圳,在由欧宁组织的缘影会放映活动上。当时我们同为南方少有的DV作者,知音难觅,以艺结友,此后开始陆续往来。2000年陈侗为他在广州博尔赫斯书店举办的摄影个展上又遭遇了他文学化的摄影作品:抽屉和木木系列。如果没有记错,次年在何香凝美术馆黄专策划的《城市俚语》展览开幕后,看到他和一个瘦小的女孩蹲在路边嬉笑密谈,偶尔拉拉扯扯,平时文静讷言的蒋志少见如此欢快,那个女孩就是娃娃,一个醉心文艺、崇拜蒋志的深圳女青年。她属于当时经历20年经济风起云涌后的深圳喂养出最早一批以70后为主力的文艺“小资”,他们见多识广,有鉴赏力不乏批判力,资讯密度造就敏锐的文化嗅觉,加上制度的开放和经济机遇让他们精神上能独善其身,也有与社会生活接轨的技巧与能量,如今,这一批人当中很多已成文化、艺术、设计、传媒等行业的中流砥柱。

MSN在2002年开始盛行,我和蒋志、陈晓云还有杨福东经常在网上神聊,交流创作心得和拍摄想法,偶然八卦蒋志得知其女友娃娃是文学电影发烧友,爱读书,写小说,英语佳,常参加深圳的缘影会放映,正职在某星级酒店当高级培训师。11月,我、蒋志的影像作品参加了吴文光、文慧的生活舞蹈工作室的演出项目“身体报告”,我们随团来到了德国汉堡,这次蒋志告诉大家娃娃怀孕了。我问蒋志:“那你要孩子吗?会结婚吗?”蒋志以一贯的黏糊回:“要吧,应该会吧。”我无法想象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因为女友的怀孕就要成为丈夫、父亲,我甚至还没学会说句客套的“恭喜”,只是隐隐感觉他即将要挑起很多生活的未知。

2004年一天,邮箱里收到蒋志发来女儿蒋云柯的降生照,娃娃正在哺乳襁褓中的柯柯,一脸满足的微笑,疲倦又幸福地躺在产床上。蒋志育儿后,在深圳参加了各种社会工作,但他始终没落下创作,攒了一点钱就去拍录像、做照片、买器材和出独立出版物,蒋志没拥有一个世俗的妻子是他的幸福。那些时间蒋志花了大量时间拍摄了一部纪录剧情长片《香平丽》,关于一群变性人在深圳的情感私生活,而娃娃一直作为他各种奇思妙想的支持者、启发者、亲密助手,为他每项制作前后奔忙,无论是英文字幕翻译还是回复英文邮件,购买拍摄道具、联络工作。而我首次接触娃娃的自己文字还是在蒋志主编的独立文学艺术出版物《谬》(2002)上,还有娃娃家母在《谬》上的芭蕾舞照,这是蒋志和娃娃共同的作品,我当时难以想象一个妻子怎会愿意把自己母亲因患乳癌被切除双乳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丈夫的镜头下并面对大众,这需要各方的勇气,从那次开始我真正意义上注意娃娃以及知道娃娃有一个了不起的母亲,娃娃也自此作为“蒋志妻子”的角色逐渐浮现。

2 0 02年1月19日,任兰(娃娃)主持了“联合力量”与“物质生活”书吧合作的“物质生活之DV下午茶”首次活动 “深圳采样”。她同时也是艺术小组“联合力量”与独立出版物《Paradox》(共出版2期)的命名者。

大约是2005年某次我在白云机场开往市内的大巴上偶遇娃娃,她撇下老公孩子一人泰国度假归来,后来才得知她每年都会独自前往东南亚或者云南,用她的话是“出来散散心”,我惊讶于她钟情独行以及享受孤独的那面,而娃娃这种坚硬的东西能在她后来的当代艺术评论以及对各种社会不公的发声中看到。

娃娃的博客在一开始就令我印象深刻,她记录家常琐事和孩子新语总让人感受到她对生活由衷的欢喜心。娃娃除了照顾家庭和协助蒋志外,陆续找到了自我兴趣自我实践的出口,她开始积极参加草场地吴文光组织的纪录片和戏剧工作坊的工作,为各种对外交流活动充当义务英文翻译,经常带上女儿一起去看戏剧演出和排练外,并开始给予意见,在草场地表演工作坊的邮件组内对纪录片和戏剧活动内部发表批评性文字。

任兰(娃娃)的中篇小说《美丽新世纪》,创作于2000年,发表在2001年第2期《芙蓉》杂志。

2007年娃娃再次怀孕,次年春诞下幼子蒋传铭。很快便恢复苗条身段的她立马投入筹备蒋志的个展,更明显的转变是娃娃总带上自己的相机,投身到广泛的艺术活动当中,如出席各种当代艺术展览或研讨活动,艺术家的聚会等。展评的辛辣和八卦到位吸引了众多圈内朋友和陌生的艺术家的追踪,正因为她不受任何委托的随性地去记录,文字生动有趣,时常针砭艺坛朽事,有孩童式的质疑也有不留面子的讽刺,念其文轻松有味,远非学院派的严肃枯燥或由重金炒作的艺术评论可比。她笑称自己为“艺妓(记)”,而本真、求证,好新知,能品位,亦能抒发,能纵横联系,中外贯通,上至国际拍卖、收藏家作弊,下至艺术家的风流韵事。后来,娃娃在ArtBaBa艺术网站论坛上注册“小母牛”,频繁地发表展评并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报道展览开幕盛况,扑在最前线拍摄展览作品,不放过出席展览上的任何重要人物和有价值的线索与细节。此后娃娃陆续开始关注、跟进各种艺术公共事件,如环铁拆迁艺术家遭遇不公,艾未未维权等等。

短时间内,娃娃引起艺术圈内外的注意,其他艺术网站、艺术杂志和时尚杂志竞相邀约。可能娃娃来自南方,那里的世俗生活的生猛渗透在她的字里行间中,有一种入世的狂欢和娱乐的严肃,我知道她在北京多年还让深圳家人每周给她寄送《南方都市报》和《南方娱乐周刊》,前者主持社会公正敢说敢言,后者为中国娱乐八卦之母。二者合一更体现在她著名的微博上(@任兰wawa),自2009年开通微博至去世前4天,娃娃除了记录孩子趣闻和艺术圈内事外,更主要的是和其丈夫志同道合地评论、转发各种社会不公的帖子,她曾笑说“我们的婚姻是建立在一致的政治观上。”

娃娃去世后我从蒋志处才得知娃娃的姥爷任光是1930年代中国电影最重要的代表作品之一《渔光曲》(导演:蔡楚生)的作曲者,被称为“民族的号手”。在上海百代公司工作时,任光是与聂耳、冼星海齐名的著名作曲家。他的《渔光曲》《大地进行曲》《王老五》等曾被唱遍祖国大地,后因抗日被列入黑名单。1941年1月13日,在皖南事变中牺牲。我这才理解了娃娃身上那种向往民主和自由、善良和正义,热爱文艺、关心国事、聪慧敏锐,是被传承下来的,真为她骄傲!

2009年6月30日,和女儿柯柯在怀柔某度假村。

私底下的娃娃,与人真诚相待,能分享也能倾听你诉说,这些优点让娃娃和蒋志身边聚拢了很多朋友。我和她更进一步熟悉是同为母亲后。去年我们搬家,要给娃娃一批植物和家具,恰逢搬家当夜大雨滂沱,她独自一人前来监运,瘦弱的身躯被冷雨浸湿,我回想起当年那个在深圳路边和蒋志嬉笑投怀的纤纤女子,到今天充满母性光辉的坚强女性,肩扛家庭里外,对外乐善好施,内负文化理想和传播社会公正的使命,她身上有中国女性那种顺应生活、以家庭夫君为重的传统,也有新女性对自我价值的开启,和对知识、精神高度的追求。

说起娃娃的脸,她爱臭美,拍照爱摆pose,眯眯小眼,善解人意的笑容。尽管娃娃生的旅程很短,但她在世的37年光阴,也尝到许多人间滋味,父母之爱,家庭文艺之熏陶与承袭,南国改革之春,青葱之涩,音乐文学艺术之美,爱情之波澜,家庭生活之苦与乐,友人之温暖,粉丝之倾慕,丧母之痛,社会之扭曲与苍凉,反抗与表达之阳刚与压抑,自我之孤独与未明……百味交集,可谓不枉此生了。

2006年7月22日,任兰(娃娃)和蒋志留影于芬兰赫尔辛基Suomenlinna岛短居小楼。这个艺术家居住项目来自北欧当代艺术中心。

但有些东西娃娃注定要错过的,孩子成长之壮丽,与友人们携手共老之情深,与夫君蒋志相濡以沫之恩重,明日家国山河之发展……但,我相信,娃娃在天国一方,也能找到她信仰的价值,一个更为开阔的世界,光明,有力,有音乐相伴,妙不可言,她默默注视着脚下一切,来来往往,众生,俗子,聆听现在,未来,给我们生的人,予以安慰和祝福。

娃娃,往生一路走好,我们大家都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