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与系统崩溃
2015年10月13日
|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施特劳斯是画家尼古拉斯·普桑的粉丝,他分析过其名画《回声女神艾科与纳西索斯》:它的光、构图,然后引申。回声在不同的文化中,有着不同的含义: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神话里,回声是沟通的障碍;在北美印第安神话里,回声是恶魔,在近世的欧洲文化里它归属于诗学:“它们似乎认为回音的主要功能在于透过重复来提醒人们那些已不存在的话语或歌谣”(1)。在最近几十年的流行音乐里,吉他手用的回声效果也是诗学的:重复。但不是复制般的重复,而是逐渐衰减,它暗示着空间上的远去和时间上的消逝:一个趋向于死亡的过程。
至于纳西索斯,他爱上了自己的形象。通常那会有点难度,就像一般人很难为自己口交。所以他借助了科学:先把自己拿出来,投射在对面,然后用剩余的自己去看。用希腊人恩培多克勒的说法,就是向水面发出目光,但水面将目光推回来,两相碰撞,就产生了图像。这种现象是回声的极端形式,也就是反馈:信号无休止地循环、叠加,无限增大,直到系统崩溃,产生噪音,甚至烧坏某个脆弱的电子元件。纳西索斯就是这样崩溃的,能量一经唤醒就源源不断,而他脆弱的自我经不起这样折腾。但显然,回声女神艾科爱上了反馈,多半也是爱上了他的激进,从音乐的角度看,那简直就是小清新爱上了前卫派:艾科忧伤的、低碳的民谣已经不能应付这个残酷的世界,她指望着一个达达,带上她私奔,去投身于噪音革命,去反射那败坏的真相。
张鼎在ICA的项目,引用了李小龙1973年的作品《龙争虎斗》。电影的开头,李对师父说,武学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我;影片的结尾,他在镜子迷宫里觉悟,打碎镜子,战胜了敌人。有人说迷宫里的韩,其实就是李自己,是他的自我,或者说“心”所产生的幻像。这种既佛亦道的辩证法的陈词滥调,是功夫片和武侠小说的一个基本元素,我们也乐得认同,甚至实践于自己生活的鸡毛蒜皮之中。它让李小龙更有魅力,也给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包括广告公司,一个深邃的靠山。
但也许真正有趣的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细节:难道张鼎不是也长得很像李小龙吗?好吧这样说,马上就需要引用弗洛伊德了……好吧,难道所有的引用、典故、后设,不都是一种回声吗?应该说,艺术从未原创,它一直在引用目光和物体所塑造的那些幻像。经年累月,艺术早已经变成了艺术史,引用的密度越来越大,那些在山水画里引用前人笔法的画家,现在要引用整座的故宫。在和历史对视的状态下,艺术家有时候满足于消逝和诗意;有时候偏爱崩溃,例如早年的张鼎,他用拳头打仙人掌;有时候,也许是多数时候,既不消逝也不崩溃,用加缪的话说,就是在世界的表面滑行,成为游客。而历史本身,也因为我们的目光而做出调整、变形、增值、或者死亡。
用张鼎自己的话说,他越来越喜欢提供一个氛围,让事件在其中自行发生。他不再是一个雕塑,或者装置,或者说物件的作者。那些物件也不再独享聚光灯的照耀,甚至也不再向展馆和观众发出李小龙一般富于魅力的光。他制作一些物体,摆放它们,加上灯光,给空间以气氛,然后虚席以待。借用韩非子在《五蠹》中的故事,我们甚至可以把这种做法看作是在等待乖乖跑过来并一头撞上的兔子。
这倒是一种古老的做法。庙宇、塔、八卦阵、桑烟、红灯区的红灯、香水、对称设计的摇滚乐舞台……只要不多的一些物体、符号、气味,就可以改变空间的性质,而空间就自行招魂、招财、招商……2014年,张鼎在北京香格纳画廊也做了这样一个“ 场”,或者说“局”,要么就是“域”。作品叫做“一场演出”。开幕的时候,人山人海。开幕之后的整个展期,那里都空空荡荡的。摇滚乐轰炸过的空间,意义自相残杀过的空间和那个仅仅在舞台上遗留着的几何形装置,墙上仍贴着金色吸音棉的什么都不发生的空间——都还是同一个空间,你也不能说什么都不再发生,因为这个“场”仍然维持着它巨大的空白和巨大的引力,包括那些我们在这片空白中的讨论。留在原地的问题——摇滚乐的神话已经打破了吗?打破神话我们才回到了信仰吗?……
和香格纳相比,ICA这次有着完全不同的声学性质。一个是吸音,减少回声。一个是装满镜子,增强回声。对那些要在里面表演的乐手来说,这会是一个挑战,因为我们喜欢听得见自己,但不是过多的自己,我们喜欢既不完全的“死”也不过分“湿”的房间。至于回声效果器,它有开关和旋钮,可以控制,乐手就像神一样说了算。现在乐手说了不算,艺术家说了算,乐手像兔子,被邀请来,或者自愿来表演。无论多么大的回声,也都要忍受。这种情景,要超出“一场演出”所包含的矛盾,它已经不再关心内容(对摇滚乐既招魂又去魅,以及重塑价值),它做出一副开放的样子,就像那些遍布全球的购物中心:光滑、有冷气,向所有潜在的消费者开放,关心各国灾民,在汇率面前做到万物平等。
它的光滑超出了我们的日常经验。它反射更多的光。它也模仿了眼下热门的艺术嘉年华:将更多更炫的现场表演纳入艺术空间,欢迎亚文化、城市游击、涂鸦、地下音乐、原住民和来自各个黑暗角落的声音。以此来应付我们对于寂静的不安。或者复杂一点说:在这个美学系统用白盒子镇压了多动的声音之后,进一步镇压了无声。这个无声是天然的无声,是回声无限接近的死亡,也是那些沉睡在画布上、尚未被目光接触到的黑暗。在无声中,事物存在,但又不解释。它正在无止境增长的讲座和艺术导览中消逝。
而这仍然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场。也许它会让所有的人不舒服。那种在照片上看起来很美,然而却被身体反应给内化了的不安。过量的回声,不许消逝的回声,就像是被禁止的死亡一样。这个装饰着带刺的金属龙的殿堂,这个马拉松一般的音乐仪式,并不是要和公众欢聚一堂,庆祝民主。
一个人,只要还带着他的自我,就难免会在迷宫中迷失。哪怕是一丁点自我,也会被无限地放大,直到系统崩溃(打碎镜子),或者摧毁自我(杀死韩)。这是一个过于简单的道理,简单到我们根本不会去实践。
那个激进的纳西索斯,用死亡来结束他的反馈。反过来说,他用反馈来引导那个内嵌于生命的死亡,除此他没有办法揭开一个美男子光洁的表皮。就像所有的镜子都内嵌了自己的破碎,所有的吉他都内嵌了被吉他英雄砸碎,所有的民主都内嵌了一些炸弹,所有的张鼎也内嵌了一种犯罪的冲动:擅自搭建祭坛总归是非法的。他必须付出代价。这个祭坛,镜子的圣殿、自我的迷宫,必须走向它自身的崩塌。而我们每一个喜气洋洋参与其中的人,身为系统的一部分,也都要分担这个必将到来的命运。
1.《我们都是食人族》,廖惠瑛译,行人出版
“张鼎:龙争虎斗”,伦敦ICA,2015.10.12-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