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世界:想象中的陈侗
2016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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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何时,在想象中,在回忆里,从任何角度、距离看去,他都像大海中的一座岛屿,那永恒动荡的世界里自在而又稳定的一个点。为了这个说法,我不得不把二十年里留下的那些与他相关的印象与想象的瞬间在脑海里纷繁重放,没错,他就是这样的。但显然,这比喻并不能涵盖一切。于是就得延展那场景—— 他就像个大航海时代热爱独自远航的人,驾乘自己的双桅帆船,在天秤星座的庇佑下,行进在骤起的风浪与恍然的寂静之间,幸运地没被飓风撕成碎片,还遇到了一座物产丰富的岛屿,然后留下来,在那里筑屋、拓荒,发现各类新物种……当然他不是笛福的鲁宾逊——那个海难的幸存者,试图教化“礼拜五”并在荒岛上建立秩序同时又渴望重返大陆的“文明人”;他从来不是装备精良、苦心经营的冒险家,更非执着名利黄金的新大陆殖民者,他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一点点地把这个偶然发现并喜欢上的岛屿变成了“自己的世界”;他耐心建立航线,一次次载来同好,一次次地把岛上东西带回大陆……他会认同这说法吗?或许他带着那种不置可否但多少有些游离的表情,眯着眼看着某处,至多只对其中的“偶然性”有点兴趣,然后半开玩笑地告诉你,他可能更愿意到印度洋的那个留尼汪岛去,而不是去什么荒岛,那里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用做,也不需要去刻意发现什么,有足够的空闲时间,没事儿就躺在旅馆外面的白色躺椅上,戴着草编的遮阳帽,在耀眼的阳光下看着那不远处的火山,它是活的,但现在是寂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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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必要在意这个的,这样的地方,总归就是这样的状况了。”2010年的5月里,在上海的某个陈旧酒店的底层餐厅里,我们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吃上难吃的简餐……附近的角落里有几个人正以争吵,对于这些,陈侗并不介意。他对很多常见的事情都不大介意。这种宽容在很多人看来都是有点不可思议的。平时你很难看到他会有为人际的事纠结或纠缠不清,他更在意自己所关注的事情是否在推进。那天晚上他谈兴很浓,通过一些人和事,来表达某种“关联性”。他将自己遇到的各种人与事都纳入这“关联性”里,构建起一个整体,使各部分之间发生种种关系,而不是割裂为局部问题和个别现象,“所以事情再多都像是一件事……”后来,自然又聊到了读书,他特意提醒一位白天买了很多书的北方朋友:“不要成了书的消费者。”那种匆匆忙忙地看了很多书的状态,在他看来就是消费式的阅读,没什么好处。他推崇慢读,一年只读那么几本书,其中有一两本还是重读的。后来,听我们聊到某位在江湖上风头正劲的朋友事迹时,他出了会儿神,没做点评。他极少嘲讽人,也不喜欢有人随意轻慢嘲讽人。他建议那位会书法的北方朋友,回头写幅字送给那位亢奋的老兄,内容是毛泽东的《念奴娇——昆仑》,他背诵了几句:“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有些句子他也想不起来了。他觉得,这首词颇能反映作者的复杂心情,有很多层意味,细琢磨很有意思。说到这里,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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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年前的某个晚上,他到上海出席某展览的开幕。后来我又陪他去另一个展览在外滩3号的晚宴。当策展人宣布陈侗到了时,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掌声不是礼貌式的,而是真诚的。我呆在一边,看着他跟大家朴实地打着招呼、握着那些向他伸出的手,我知道,在这种通常充斥着虚伪寒喧与无聊言辞的环境里,之所以会出现这让人感动的场面,主要是因为博尔赫斯书店,实验艺术丛书,午夜文丛,因为他与法国“新小说”、午夜出版社、罗伯-格里耶夫妇、艾什诺兹、图森的朴素而又密切的关系,当然也因为他对中国当代艺术的独特立场和参与方式……说实话,这样的场景在中国是罕见的,它在复杂的视角和情绪氛围里显露出其单纯的质地;它是如今为数不多的不会引发嘲讽、让人心生敬意的文化现象或者说“艺术行为”。它证明,面对真正有价值的现象人们达成共识并不难。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很多文学艺术圈里的人到广州时,都会去博尔赫斯书店,那里只提供符合老板兴趣的为数不多的书,多少都会买几本,悄然离开。可能有些人跟我二十年前一样,只因偶然在《读书》上看到那一角广告,知道了博尔赫斯书店的电话和地址,就跟它产生了联系,甚至认识了陈侗……然后定期收到新书目录,收到他编的非正式出版物《L》,偶尔出于年轻人交流的冲动跟他通个意图模糊的长途电话。那时你根本不知道他会写文章,不知道他是广美的老师,也不知道他是画国图出身的,更不知道他擅长画连环画而且推崇贺友直,还对浩然的《金光大道》有独到的研究……也不知道他并不通法语,他是借助法语辞典给热罗姆-兰东和罗伯-格里耶写的信,从此慢慢推开了法国文学中那道神秘而又另类的“午夜”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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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侗可能是中国当代最好的散文家之一了,”我们的朋友鲁毅非常肯定地说。我很赞同。除了我们,我不知道还有谁会这么认为。可能即便是那些很熟悉陈侗,知道他会写文章的朋友,也未必认识到他在写作上所达到的境界,至于外人,就更不用说了。在他们眼中,或许陈侗永远是博尔赫斯书店的老板、“午夜文丛”的出版人、水墨画家,或是将这些合为一体的永动机型艺术活动家,甚至就是陈向阳,那个说粤语的湖南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不识陈侗文章的好处,就进入不了他那个“自己的世界”。作为罗伯-格里耶思想的追随者,陈侗的思想与文风明显得益于罗伯-格里耶后期的“传奇故事”系列,当然他追求的是那种从容平和、言之有物又隐含机锋的朴素风格,他也很重视行文的准确、节奏控制和层次结构。他在某篇文章中这样写道:“对于写作,我的态度比对待绘画要认真。写作于我是真正的挑战。这种挑战不光表现在编织句子时的苛求,更是表现在因为检讨思想必然遇到的深入的难度。既然我已经在新小说的刺激下决意接受阅读的障碍,那么写作将是克服我在绘画上的轻率作风的唯一手段……那么写作就成为了艺术,它不可能,也不应该是为了别的东西的。(相反,直到今天,我仍然相信绘画在某种程度上依然是处于功用范畴的,只不过很多时候它是被语言和形式上的艺术性掩盖了。)如果说绘画的难度来自于我们事先为自己树立的偶像,那么写作的难度恰恰在于文本自身的严密结构。而且,如果它带给人的愉悦不是有既定格式的,那么它就必须彻底捕获读者的感知。”他平时很少跟我们聊写作,也极少对我们的作品发表看法。或许对于他来说,严肃的态度并不意味着要把写作看得很重。就在我跟鲁毅又一次谈到陈侗的写作时,颇为有趣的是,在遥远的黑龙江北部某个农场里,他正带着助手为一部只有几分钟、两个人物、一句台词的短片拍素材,而促使他不远万里赶到那里的,只是因为那里能找到那种老式的联合收割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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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并享受那种整天飞来飞去又能做到无缝连接的状态。他可以今天下午飞北京,出席一个活动,次日中午就飞上海,参加某艺术机构的学术研讨会,然后当天深夜飞回广州,画画到凌晨四点多,八点出门去给广美的学生们上写作课。他喜欢这种一切连绵不断又尽在掌握的感觉。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他有这么多事要做竟然还能经常满怀热情地赶到学校去给学生上课,带学生出去写生。关于这个问题,其实可以从他热爱的罗伯-格里耶那里找到答案:永远好奇、热爱学习、亲力亲为。他喜欢做“讲师”,就像喜欢能上升为“艺术”的一切,喜欢那种“他们向东,我不向西,我往南”的状态,喜欢生活与工作是不断流动变化的,而不是一成不变的,喜欢有“多重身份”:“我的多重身份和形象大概就是在不断地违背经济规律的空间实践中逐步形成的,它让我的社会活动家的名声越传越远,却没有人真正同意这只是一个不体现为具体作品的艺术家的社会/艺术实践。相应地,为了还原这种实践的艺术性质,我努力整合各种身份,将所有的行为都当成了作品。如果说传统的艺术定义不能很快接受这一点,那么当代艺术的开放性却十分愿意为它敞开大门。当代艺术为了与传统艺术划清界线,尽可能地收揽一切非形象的东西,才不会理会它们在经济社会中的结构与寿命。就这样我那些关于空间实践的陈述在远离现实的云端获得了阳光……说到底我只做自己的事,就是说所做的都是可以署上自己名字的事情,所以事情再多都像是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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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了二十年的陈侗,其实在很多时候都更近乎一个想象中的人物。我们每年的有限碰面非但丝毫不会把这种想象的乐趣拉入现实,反而会进一步强化。而他所做的一切都表明,他确实就是一个能让你对想象越来越有兴趣的人。比如你知道在多年以前,有次他带学生到乡下写生,而山东某地的电台要对他做个电话采访,于是他就找到村委会旁边的小商店里的公用电话,站在那里跟那个主持人聊起来,一直聊了六个多小时。后来有一次他带我去那个地方时曾在车上指给我看那个他打电话的地方,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因为在我的想象里还包括漫长的六个多小时里很多环境细节的变化。再比如在他的“午夜文丛”出版计划里早就有了罗贝尔-潘热的作品系列,甚至我曾在博尔赫斯艺术机构办公室的半开的抽屉里瞥见过某部作品的校样,在长久的等待中我想象这些作品的内容,想象潘热的语言气息、温度和节奏,久而久之,就好像我早就对它们烂熟于心似的。那一次,在去法属留尼汪岛之前,陈侗在机场候机大厅给我打了个漫长的电话,多数内容都是关于自己的生活状态的,现在我完全想不起来具体都是什么了,但我却清楚地记得他随口提到可能会在那个岛上写本自己的书,不会很长,有点像日记,但又并不是,可能还会有些速写手稿穿插在里面,不知道,他说,很可能是另外的样子。他说这本书的名字,可能会是《寂静的火山》。于是在期待这本书的两年多时间里,我在想象中不断地填充着它的可能的内容,甚至包括那些速写稿……到后来终于看到打印稿时,我发现,这已是另外一本《寂静的火山》了。或许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在这里所描述的,也只不过是我想象中的那个陈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