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颠簸世界

那天,我刚坐了40分钟左右的高铁从杭州到上海。不久就接到一通电话,从今早离开的酒店打来。前台服务员说,清洁工在我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件夹克——现在它离我有170公里远。电话那头的人让我通过微信安排送货。令人惊讶的是,快递员第二天早上就把夹克送到了我房间,而这竟然只花费了我12块钱(约1.8美元)。我试着想象,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弥补我的疏失——堆满成千上万件杂货的物流中心,身处偏远省份的云计算机上运行着配送路线的寻路算法,沿着仓库滑槽行进的标准化货箱,全程验证数字身份扫描条形码的哔哔声,在“最后一英里”骑车抵达前台的人。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发生过;但对我来说,这些劳动都无需存在。

我最近在Instagram上看到一个网络笑梗说:现在,当你用完除臭剂或其他什么东西,只需点击一下,就能让20英里外的一个人类鲁布·戈德堡开始受折磨。[1]显然,中国现有700万名快递员(其中7万人拥有硕士学位);在美国,快递员的数量是170万——二者占本国总人口的比例大致相同(约为0.4%)。我在七年后首次回中国,一切看起来都出奇顺利。疫情似乎加速了只需几次滑屏就能获得的服务量。苹果手机无边玻璃上的无缝交互带来一连串的人机活动,体现出全球城市环境的平滑特征。我上次来上海时,人们还带着现金,但现在几乎没人用了,口袋里也没了零钱。突然之间,现金近乎成了一种因摸得着而令人尴尬的怀旧匿名交换方式。通过二维码扫描仪和微信服务,日益数字化的城市界面宣布了它将物质性蒸发为失重表面的意图。与此同时,每笔交易都带着不同数据包,累计成错综复杂的数字踪迹,在远处某个数据中心,将一切微不足道的日常活动与我法律身份中最不可变的层面联系起来。


本文图片均由 AI 生成,指令分别为:“drone delivering a package to hotel room”,“Evergreen stuck in the Suez Canal”

韩炳哲(Byung-Chul Han)认为,平滑美学——无深度的表面,无否定性的美,无缺席与过度的在场,正是全球化文化产物的特征。这似有几分婴儿潮一代的特点。韩在共享经济、杰夫·昆斯式雕塑、整容手术、自拍文化、自动驾驶汽车(他宣称:“自动驾驶汽车不是阳具”)等当代现象中识别出这一点。你还可以轻易在这份清单上添加:金融化、当日送达、网飞电影制片术、网络梗。韩在结构、时间与地方上渴望一种更落地的感觉,这在当下引发了共鸣(我的许多朋友似乎都转向了某种宗教)。但从引发这一美学的历史技术条件及其可能导致的结果看来,他的本体论怀旧显得极为矛盾。面对一个信息流动与全球化市场加速、去情境与同质化的世界,“平滑”是一种审美交易;其无缝互联与无限可替代的肌理反映了数字平台、实时物流和金融市场的扩张主义逻辑。正如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几十年前在《地缘政治美学》(1992)中指出,“当周遭一切事物的功能都被写入更大的制度计划和框架中时,怎么可能存在私人物品,更不用说隐私了,尽管这些东西属于某些人。”

韩将“数字”对有序社会生活的消解与祛魅联系在一起,这源于这样一种情境,即符号和表征在网络中的中介作用(即它们可支配的注意力时间),为它们的经济和情感价值作了背书。这是马克思所谓的“商品恋物癖”在信息领域的升级,在这个领域中,一个由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构成的世界,被误认为由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构成,它魔法般地摆脱了使其有价值的地方、人和劳动力。

在很大程度上,当代数字文化由社交媒体定义,并受到电子商务的推动。它为优化用户体验,寻求从眼球到销售的最平滑路径。或许,我们这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文化技术——无尽的滚屏——正是平滑的缩影。数十亿人同时以一种伪冥想的心流状态,在个性化的数字内容宇宙中滑过。我们大多数人都在社交媒体内容的同一条传送带上获取社交生活快讯、全球灾难报道和推荐产品,在线上注意力经济中争夺多巴胺。这既令人不安,又显得稀松平常。一段短讯只需在足够长的时间内流畅展现某种类型的欲望,就能说服用户点击。

在一个市场驱动的强大信息生态系统中,“数字”的平滑性体现在消除整个供应链交易成本的压力上,例如那些“厂商直送”公司。他们售卖着你从未听说过的Instagram生活方式产品,削减商品制造与持有库存的成本,将精力放在建立一个切实可行的小型品牌上。通过有针对性的社交媒体营销,并利用饱和的全球供应链,“厂商直送”公司在全球廉价批发商与深夜“末日冲浪人”(doomscrollers)之间设计直通接口,做着他们的生意。

在基础设施层面,网络服务商们正竞相消除加载时间。他们的界面在进入2010年代后就不再依靠高清图像,而是依靠扁平的色彩与表情符号变得越来越简洁。几年前,技术写作者克莱尔·埃文斯(Claire Evans)创造了“企业孟菲斯”(Corporate Memphis)一词来描述友好的、几何的、柔色的、去性别化的、种族性模糊的图形。它们在科技公司的品牌宣传中变得无处不在。这些设计不仅制作成本低,渲染延迟时间少,也可以在不同使用场景中改变大小,并顺畅发送给旧金山或孟买的营销团队。

但是,后数字世界鲜明普泛的平滑性从未真正中和过剩,而是将其移置他处,通常是发展中世界的廉价劳动力市场。创造无缝体验需要大量工作,这可以从诸种极度不平滑的劳动中得到证明,包括过滤互联网骇闻的社交媒体审核员、负责清理数据集的MTurk散活承包商[2]和热浪腾腾的数据中心(它们估计使用了地球1–3%的电力)。

此外,随着网络效应与垄断市场的增速,同质化压力成了更广义经济条件的产物。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历史性的低利率触发了数字平台的冷血扩张期。这让软银集团和a16z等风投公司在数百匹死马身上投注数十亿美元,只为寻获一个“独角兽”般的成功故事。在这个货币空前廉价的世界里,从美团到Uber这样的平台能在几年内通过燃烧现金来垄断特定的服务市场,并有望实现盈利。

让世界变得平滑的条件可能不会延续太久,至少不会以同样的形式。首先,这场疫情表明了全球供应链的脆弱性。因为为了追求物流效率,而非冗余和弹性,它处于被拉紧绷直的状态。贸易自由化所假定的疏松边界被突然关闭,取而代之的是民族主义者对疫苗和个人防护装备的争夺。随后,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的战争,让因物料危机与自然资源冲突被重塑的世界雪上加霜。过去几年已经决定性地结束了全球廉价信贷时代,或许还有我们所熟知的全球化时代。日益平滑的世界迅速淡出人们的视野,滑向一个看不到地平线的未来。事实证明,历史终究是颠簸不平的,它远未终结。

当政治和地方在全球体系的运行中重新确立自身,“平滑美学”将会变成什么?长期与世界其他地区分离的中国的互联网和技术生态,已成为未来数字文化的一份指南。虽然中国的数字生活的确极其无缝,但任何进入时的阻碍(比如缺乏当地银行账户或电话号码)都会使大多数服务无法使用,让智能手机几乎沦为镇纸。在更大范围内,经济和技术基础设施位处全球现状分崩离析的心脏地带,就像如今的许多事情一样,以美中地缘政治的动态为中心。

随着美国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响应,金融、商品和信息的流动都在试探新的形式。对美国霸权金融体系的过度依赖可能使各国陷入对同样命运的担忧,引发摆脱美元作为实然全球货币的新讨论,这些讨论尤其集中于金砖国家间。正如巴西左翼总统卢拉最近在于上海举行的金砖国家开发银行会议上问听众:“为什么各国贸易都要与美元捆绑?”随着中美间近来发生的小规模冲突,西方在各管辖范围内对中国进行制裁(从华为的芯片制造到抖音),由此画出的战线可能在未来几年见证数字基础设施的深入巴尔干化。虽然这两个超级大国已经使用了不同的卫星定位系统——美国使用GPS,而中国使用北斗——但大型技术基础设施在未来国内和全球治理中的核心作用,将可能导致地缘政治技术的两极或多极缝合。例如,中国已经宣布意图开发一个“新IP”(互联网协议)系统以加强监管,随着“一带一路”上更多交易的达成,其5G基础设施的建设也可能继续加快步伐。

如果说平滑美学是由加速的全球化贸易动态、数字文化的符号汤剂或2010年代的扩张平台资本主义所支撑,那么这些因素似乎正在演变成一种不那么同质化的东西,带来越来越多摩擦。事实上,你可以说,平滑是一种低利率现象,在这种现象中,廉价信贷曾可以掩盖各种风险,并润滑任何需要修复的供应链。(随着利率的上升,至少在西方,科技行业受到的打击尤其严重——从硅谷银行倒闭到整个行业数十万人的裁员。)如果数字化的平滑代表一种与特殊性脱离的、无标记的普遍性,一种如韩所说的“没有性格的人,无特性的平滑”,那么这种数字化存在将很快进入一个非常不同的阶段。

与此同时,最近泛滥的人工智能生成图像揭示了一种不同的平滑。它与其说是韩批评的那种祛魅的肤浅,不如说是一种对后数字集体无意识的迷魅。让我们面对现实吧,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图像本身很无聊:它们充其量是种魔术镜像(“索尼Lumix虚化背景下的蒸汽朋克的维多利亚女孩”)、一个生硬的幻象或病毒式的深伪技术。它们的平滑既体现在质感上(通常带有数字绘画的光泽),也体现在形式上。因为如果没有更具体的指导,每张图像都仅是汇集给定提示深度的平均近似值,以催生出各种类型的完美样板(例如蒸汽朋克风格)。但至少根据互联网已有资料来看,随着生成图像的积累,每张图都显得惊人普通和泛化。它们似乎在让寻找更崇高事物的开端与组织集体视觉想象的认知回路这两件事对立起来。这种并非源自意义或主体性丧失的平滑,势不可挡地从非人类领域袭来,或许会开启一些新的美丽邂逅。

[1] 编者注:鲁布·戈德堡(Rube Goldberg,1883–1970)是一位美国漫画家,画过许多使用过度复杂的机械装置来解决一个小问题的漫画。后来,他的名字也被引申为代表以迂回曲折的方法去完成非常简单的事情。

[2] 编者注:Amazon Mechanical Turk (MTurk) 是亚马逊开发的一个线上众包平台,发布者可以将需要做的任务发布在网站上。认领这些任务的人被称为“Amazon Turker”,而这些任务往往非常琐碎,耗费时间。

张哲熙是一位艺术家和作家,他的作品探索宇宙学、 科技和经济之间的联系。他出生于苏州,在伦敦工作。

陈嘉莹译自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