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幻痛 

“Big Boss”在阿富汗的荒漠。

如无特殊说明,全文图片为《合金装备5:幻痛》游戏界面截图,合理使用。

人或动物被截肢后,有时会感到已截除的肢体部分仍有疼痛感。这种现象在医学上被称为“幻痛”,其成因似乎至今仍是未解的难题——有可能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也有可能是神经系统的病变……很多截肢者都在承受幻痛的折磨,间歇的、持续的、乃至终身的。

2015年9月发行的《合金装备》系列第11款游戏以这个医学名词来命名——《合金装备5:幻痛》。该款游戏融合了潜行、开放世界和动作冒险等类型的玩法,在上世纪80年代的冷战背景中,玩家可以自由地探索苏联—阿富汗战争期间的阿富汗荒漠和安哥拉内战期间的非洲中部丛林。所谓“合金装备”是一套战术核武载具,可以将之视为能够发射核武器的移动平台,这也是在1987年的初代《合金装备》系列中就登场的终极武器。《合金装备》系列一直是潜行类游戏,玩家扮演的角色通常是一名孤身深入敌营执行营救、暗杀、破坏、窃听等秘密任务的特种兵。因此,玩家需要精心地设计任务路线,合理搭配武器和道具,并借助天气等因素在悄无声息之中完成任务,一旦被发现且与敌人交火,则很容易陷入大量敌人的包围圈。《幻痛》在无线电通讯、直升机空投、呼叫火力增援等战场细节上制作得极度写实,将该系列强调的战术、谍报、动作发挥到了极致。这种玩法设计有时确实不如那种以一己之力正面击杀大规模敌人的游戏来得畅快,但给了该系列的主导者小岛秀夫极大的空间来传达自己的理念。

二十多年来,《合金装备》系列涉及了不少宏大的历史和当代议题,如核制衡、信息审查、人工智能、基因改造工程、和平的意义……《幻痛》作为小岛秀夫从科乐美离职前主导的最后一部《合金装备》系列作品,将其故事核心指向了语言。玩家在游戏中扮演的角色“Big Boss”是一名传奇特种兵,这一角色设定是前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工——后来,他成为一个无国界军事组织的头目,希望军人能够超越意识形态为自己而战。他的基地被摧毁,自己也被炸成重伤,从长达9年的昏迷中苏醒后,他的一只手臂被金属义肢取代,由此开始了《幻痛》的故事。但在游戏中,幻痛不仅源于战争中失去的肢体。游戏中的三位人物骷髅脸、静静和“Big Boss”,从他们的身体截除的幻痛更源自与语言相关的殖民主义、民族身份、性别和自我认同。

通过望远镜来标记敌人以制定行动策略。

人类并不是活在国家之中,而是活在语言之中 

骷髅脸是玩家要复仇的对象,因为他偷袭并摧毁了“Big Boss”建立的无国界军事基地。但是玩家逐渐发现,骷髅脸所开发的终极武器是一种名为“民族解放虫”的寄生虫。这种寄生虫潜伏在人类的声带上,也被称为声带虫,特定的声音会触发它们交配,产下的幼虫会寄生并侵蚀宿主的肺部,直至其死亡。而这种特定的声音,就是语言:它们会攻击说特定语言的人。当与骷髅脸最终碰面时,等待玩家的并不是一场大战,而是在一路颠簸的军用皮卡车上聆听骷髅脸带有表演性的独白:

“我出生在一个小村庄,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村庄就遭到一帮士兵洗劫。那是一帮外国士兵,我与亲人分散,并被迫说他们的语言。每换一个新的职位,我的长官也会换人,他们让我说另一种语言。语言……是很奇妙的,每换一种语言,我自己也跟着产生变化。无论是我的想法、人格或价值观……战争改变了我……而且不只改变了我的面容。语言可以杀人,语言入侵我的体内,深植于其中,并不断繁衍。某位思想家曾经这么说过:人类并不是活在国家之中,而是活在语言之中,‘母语’才是我们的‘祖国’。我的祖国……我真正的(母语)早已被剥夺。我的过去也已消逝,我只剩下未来,一个名为‘复仇’的未来,对剥夺他人语言之人进行报复。” 

骷髅脸失去的不只是容貌或肢体,更是母语。而民族、国家乃至自我认同对他来说就是语言认同。母语被截除之后的强烈幻痛改变了他的一切并点燃了复仇欲,语言就是他复仇的对象。骷髅脸企图借助声带虫的特性来消灭英语,在他的逻辑中,消灭英语这种通用语言就能终结冷战和殖民主义,世界才会真正地拥抱自由。在这一过程中,他掌握的合金装备能够为世界找到新的平衡:“透过核武来沟通。我的合金装备将联合起所有的国家,不分彼此。这个世界再也不需要任何语言,所有人都将被迫认识与自己比邻而居之人,人们将会咽下自身的苦痛,用失去的手牵起彼此,世界将会藉此合而为一。这场战争……就是和平。”“Big Boss”从头到尾听完了骷髅脸的独白,一言未发,留给玩家很多思考的空间。此时,站在玩家对立面的所谓“敌人”不再是具体的人或物,而是语言与殖民主义,以及骷髅脸消灭英语再通过核威慑制衡世界的极端去殖民主义。

骷髅脸手持声带虫对着“Big Boss”发表独白。

在基地被声带虫入侵时,“Big Boss”前往雨林,找到了一位神秘老人译码者(decipher),终于了解了这种寄生虫。老人还提供了能让声带虫成虫休眠的原住民草药以及能把雄性成虫变异成雌性、进而失去繁殖能力的另一种微生物。显然,“译码者”这个带有强烈隐喻的名字指向了作为去殖民地主义力量的原住民。语言的编码和解码系统就像寄生虫一样繁殖,语言就是一种殖民主义的力量。法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都曾一度随着殖民帝国通行世界,至今依旧在一些亚非拉国家被广泛使用,而英语则被视为当今世界的通用语言,输出着西方的文化和价值观。

在艺术界,我们也日渐接受了英文的写作范式,比如画廊或机构展览开幕的媒体通稿中常会出现“XX欣然宣布呈现XX展览……”这样带有英文翻译腔的话术。詹姆斯·埃尔金斯指出,英语主导的艺术史可能意味着艺术史写作多样性的终结。[1] 语言也意味着特定的研究、分析和阐释方式,尤其是后结构主义的症候式阅读(symptomatic reading)。罗兰·巴特声称“作者已死”,詹明信在《政治无意识》中认为阐释意在“寻找明显意义背后的潜在意义,”[2] 今天艺术史研究中的视觉分析(visual analysis)方法几乎可以将一切艺术作品视为可被阅读的文本进行阐释。然而,这种方法显然与日益多元的当代艺术创作如研究型艺术、社会介入式艺术等格格不入。就像听完骷髅脸一席话的“Big Boss”,我们面对的不是具体的艺术、艺术家、艺术史或艺术理论,而是语言——因为只有语言才是刻骨的幻痛。

不存在于任何语言的女性处境

在序章中,静静作为被骷髅脸派去暗杀“Big Boss”的刺客首次登场。静静在打斗中被医用酒精瓶砸中造成全身烧伤,最后破窗而逃。骷髅脸通过一种全身的“寄生虫疗法”把静静救活。这种疗法使静静成为了拥有隐身、瞬移等超能力的顶尖狙击刺客,但副作用也把她变成了一个“植物人”,她需要通过皮肤呼吸维持血氧,以一种类似“光合作用”的方式来摄取养分,遮盖皮肤就会导致其窒息。因此,静静在游戏中的衣着相当暴露,也常被批评是游戏对女性身体的过度性化和对男性玩家的取悦。[3] 为复仇的静静与“Big Boss”在阿富汗再次遭遇,但在狙击比拼中被俘;然而,这一切都在骷髅脸的计划中,他已经在静静的体内植入了声带虫。作为俘虏的静静成为了一种生化武器,将病毒带入“Big Boss”的基地。但是“Big Boss”及其基地的氛围感动了她,为了阻止病毒的传播,她决定一言不发,彻底沉默——这一角色被命名为“Quiet”,国内玩家称她为“静静”。在第45章《静寂无声的消失》中,为救受伤的“Big Boss”,静静不得不使用英语呼叫救援直升机。面对可能的病毒传播风险,静静独自消失在沙漠之中牺牲了自己,只留给了“Big Boss”一段磁带录音:

“我不是故意保持静寂,我也想表达我的感受……只可惜我们没有‘共通的语言’。我接近你们的目的是为了要报仇……我剩下的唯一一种语言就是‘报仇’。但我们共通的语言……不,那其实不是语言。所以我……我选择了感谢的语言,然后重回静寂。我是静寂(Quiet)。我……不存在于任何一种语言之中。” 

静静暴露的衣着和过度性化的身材一如《古墓丽影》系列中的劳拉、《拳皇》系列中的不知火舞,以及最近正在发行重置版的《最终幻想7》中的蒂法等以性吸引力为核心被塑造的女性角色。近年来,诸如《最后生还者2》中的艾比、《地平线:西之绝境》中的埃洛伊等,也引发了对“游戏中如何塑造女性角色”的大量讨论及相关的多元性问题。在外表、容貌和身材以外,静静这一被剥夺语言的女性角色在游戏中是一种裂音症式的幻痛——不存在于任何语言之中的女性处境。

上图:静静在“Big Boss”的基地

下图:静静消失在沙漠中的背影

默里·谢弗在声音研究领域使用“裂音症”(schizophonia)一词来讨论原始声音和其电声(electroacoustic)复制拷贝间的关系。原始声音与产生这种声音的机制直接相关,而电声复制拷贝,如影视和游戏技制作中广泛使用的拟音技术,导致了声音与其生产机制的完全割离。[4] 《幻痛》不是默片,静静也不是聋哑人,但本应属于静静的声景空间被战场环境音和男性的声音所压抑和主宰,造成了音画割裂的创伤。在“寄生虫疗法”的副作用和声带虫的双重作用之下,静静的女性身体已是一种超人和非人的存在了,她有时会哼唱,但无法言语,会因不被理解而遭受拷打和凌辱。

女性的言说从未被需要。男权制在资本主义制中的强大适应力将女性置于无声的家务劳动和提供情绪价值的处境中。[5] 在冷战背景的《幻痛》中,女性则成为了携带病毒的生化武器,骷髅脸实现极端去殖民主义理想的工具,为拯救“Big Boss”而无声地消失在沙漠之中的牺牲者。

在很多游戏中,女性角色经常处于被拯救或被牺牲的处境之中,比如《合金装备》系列前作《食蛇者》中被塑造为叛国者且被“Big Boss”手刃的恩师“The Boss”、《原爆点》中袭击“Big Boss”基地的人体炸弹帕兹,以及《塞尔达传说:王国之泪》中的塞尔达公主和去年现象级游戏《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中6位不顾一切爱上男主的女性角色,乃至静静因其身材和衣着在游戏中所受的凌辱无疑是一种荡妇羞辱,其命运最终走向自我牺牲又是一种圣女崇拜。“荡妇羞辱”或“圣女崇拜”都是根深蒂固的厌女,也许它们始终无法用语言来准确地阐释,却是实在的女性处境。

在得知自己是替身后,“Big Boss”一拳打碎了面前的玻璃。

没有意义,只有阐释

在最后一个章节《欺骗世界之人》中,“Big Boss”来到了一面镜子前,但是镜子中映射出另一个人的面孔。原来,9年前基地被袭击时,在爆炸发生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名医疗兵挡在“Big Boss”身前拯救了他性命,自己则受了重伤。在昏迷中,医疗兵被整了容,苏醒后就一直被人灌输他就是“Big Boss”并与一群同伴共同重建了无国界军事组织的思想。真正的“Big Boss”留给其替身的一段题为“来自出卖世界的人”的磁带录音是这样说的:

“我是Big Boss,你也是Big Boss。不对,正因为有我们,才有Big Boss。今日的成就,是由我们共同创造出来的。这个故事,这个传奇,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可以改变世界,甚至改变未来。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不论到哪里,记住这点。感谢你,我的朋友。从现在开始,你就是Big Boss。”

也许玩家也相信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就是“Big Boss”,但这个人是完全由语言塑造的。医疗兵的语言被完全截除,又被灌输了“Big Boss”的语言,才能成为无国界军事组织的传奇。“我们没有国家民族,没有哲理信条,没有意识形态。我们去到需要我们的地方奋战,不是为国家,也不是为政府,而是为我们自己”。但是,这个“Big Boss”也最终成为了《合金装备》系列1987年首部作品中被玩家消灭的最终boss,整个系列的角色命运也大致形成了一个闭环。

游戏就是一个语言塑造的世界。通过游戏引擎、编程等技术语言,电子游戏的设计与制作好似在一个空无一物的虚拟环境中建构一个交互世界。但是从来不存在一个绝对的空的虚拟环境,制作者基于现实的文化和美学参考的语言早已充斥其中。正如《幻痛》中所关涉的,性别、国家、种族,是否都是由语言的编码和解码体系所造成的问题?谁是“Big Boss”并不重要,因为那只是语言塑造的产物。乔尔·贝斯特(Joel Best)在《社会问题》(Social Problems)这本社会学教材中直指社会问题的修辞,几乎将社会问题完全视为语言构建的问题。[6] 那么,消灭语言、消灭修辞是否是一种解决社会问题的方式呢?我们又当如何理解骷髅脸的“民族解放虫”及其极端的去殖民主义呢?

一切都是语言,一切都是幻痛。

1
James Elkins. The End of Diversity in Art Historical Writing: North Atlantic Art History and Its Alternatives. Berlin[M]. De Gruyter, 2020.

2
Fredric Jameson. 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 Narrativ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 Ithaca[M].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1: 60.

Gandolfi, E., & Sciannamblo, M. (2019). Unfolding female quiet in wargames: gender bias in Metal Gear Solid V: The Phantom Pain from representation to gameplayFeminist Media Studies, 19(3), 331–347.

4
R. Murray Schaffer. The Sound- 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 Rochester[M]. VT: Destiny Books, 1977: 273.

5
杰玛·哈特莉(Gemma Hartley) 译 / 洪慧芳《她们不是唠叨,只是 受够了:不被看见的情绪劳动》(新星出版社,2023 年 9 月;

上野千鹤子译 / 吕灵芝《无薪主妇:以爱为名的剥削》(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3 年 8 月)。

Joel Best. Social Problems. New York[M]. NY: W. W. Norton & Company, 2020.

董宇翔,艺术家,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新媒体艺术讲师。曾获第五届国际艺术评论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