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宇路对谈“打工诗人”小海:还我一个完整且纯洁的世俗

葛宇路(左)、小海(中)和王大卫(右)在皮村,2024年

我和小海最早是在北京的一场诗歌节上认识的,当时对谈的主题是“北漂”。他的诗歌迅速引起了我的共鸣,而他的生存处境更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在成都参与策划青年议题活动,再次邀请他来做分享。在现场,他用河南话配合音乐,朗诵了海子的《亚洲铜》。我几乎被击溃。他的表演,让我对河南话、诗歌、即兴现场等概念,有了很多新的体会。

在进一步的交流中,我对他生活的皮村、他的成长经历愈加好奇。他的表达充满了生命的张力,有痛苦,有呐喊,有喜悦。那是一种努力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感觉,和当下很多为了表达而强行创造形式的创作截然不同。

是什么塑造了他今天的模样?他眼中的创作是什么?他要如何用诗歌抵抗现实?带着一系列疑问,于是我们有了这次对话。

葛宇路:先聊聊你的个人经历吧。你出身在河南农村,对吧?初中毕业后,就没有继续读下去了?

小海:其实这个故事还挺苦涩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是2002年冬天,我上初三。一天放学回家,我爸正在院子里抠棉花,同时和一个黄头发、高高帅帅的人聊天。那人的时尚模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爸告诉我,这人是我一个远房堂哥。

我爸顺口就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郑州学理发。起初我是拒绝的。我爸于是才告诉我真实的原因:我家供不起两个高中生,他们只能在我和我哥之间二选一。我挣扎了三天,最后无奈选择了辍学。在我们那儿,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但我依然非常难过。从学校收拾完东西回家,已经是夜晚。那一晚月亮很大,人走,月亮也跟着走,非常失落。

到了郑州,理发店老板看我没身份证,个子也不高,没敢雇我。回村后,班主任还来家里劝我继续读书。可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加上自尊心作祟,家里经济状况也就那样,一家人都稀里糊涂,所以最后还是没回学校。最后通过亲戚朋友介绍,报了一个班学缝纫机,报班花了一千多,这在当时对于我们家也不是一笔小钱。临到分配工作又交了一千多的介绍费,这才跟着班上的老师同学一起去了深圳,开启了我的打工生涯。

小海拍摄的苏州服装厂内部,2013年

葛宇路:那时你多大?这种打工经历持续了多久?

小海:那年我十六岁。我最开始在深圳布吉镇做复读机,刚去两天就听说工厂故意不发工资,我那时是童工,只能偷偷摸摸工作,更难要到薪水。所以很快换到深圳龙岗的另一个电子厂,做了一年多。因为未成年,每逢检查还得躲起来,挺不容易的。一年后,我跟着同厂的一个大哥去了东莞虎门做服装。那段时间广东很乱,火车站有很多打劫的,所以我在广东的四年里都没敢回家。这四年我换了五六个不同的厂打工。

2007年我才回了一趟家,整体经济状况并没有什么改善。我记得那一年家里的大蒜丰收了,可碰上了非常差的行情,一袋蒜只能卖十块钱,很多卖不掉的蒜都扔掉了。帮家里卖完蒜、种完麦子,我就又外出务工去了。这次因为宁波有亲戚,我就投奔宁波了。

我想改行,去模具厂,因为听说工资高。但因为没学历、没经验,在人才市场转了半个月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转眼就入冬了,2008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我回不去也没钱回家过年,只好做临时工。冬天冻得连机械插件上的小零件都握不住,腿跟结冰了一样,只能跺脚来回蹦。穷人思维就是,什么都要省,什么都舍不得。现在想来也很荒谬很悲哀,因为毫无必要。冻成那样了都舍不得给自己买袜子买棉鞋。越是这样,越没法改善,恶性循环,真是宿命一样。

葛宇路:你第一次接触诗歌是什么时候?

小海:2008年,我二十一岁。当时我有点厌倦了工业流水线,想逃避机械化的生活,去感受大自然,就在宁波北仑梅山岛的一个工厂里找了份工作,做编织袋之类的。那个岛的自然环境很好,没什么年轻人,我的同事都是一些本地的大姐大妈。然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买了一本《唐诗宋词三百首》,我记得花了十五块钱。

那个节点非常重要,这些诗歌对我影响非常大。之前上学时也会学习诗歌,比如“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会莫名地触动内心。但我上学时对李白之类的浪漫主义难以有同样深度的共鸣。

在有了这段社会工作的经历后,那些工业、机械的生活让我产生的痛苦、迷茫与困惑无处消解。所以再次读到诗,突然一下就如获至宝,有一种让人想流泪的感觉。我发现那些负面情绪在浪漫的诗歌里是可以安放的。

于是我当时每天都在背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葛宇路:看得出你真的很喜欢诗歌,背着背着就有点停不下来,甚至开始兴奋得手舞足蹈。

小海:那时候一边工作,一边自言自语背诗,旁边干活的大姐还纳闷我是不是傻了。好在我效率还行,也就没有影响工作。我当时一直想逃离那种生活,可又逃离不掉,全靠诗歌转移我的情绪。除了诗歌,我也喜欢音乐。十七岁时第一次听到《蓝莲花》和汪峰的《飞得更高》,让我知道原来音乐可以直击灵魂,它们不只是简单的流行歌。

葛宇路:除了寄托情绪,现实有因此带来什么改变吗?

小海:那时候我背了三四百首,也写了两三百首打油诗,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甚至还去苏州参加了《中国达人秀》,展现我的诗。我认为大家可以在传统文化中找到我们自己的信仰与力量,不要迷失自己,所以我喜欢用咆哮的风格表现我的诗歌。可惜评委们认为唐诗应该是优美的,不该是我这种咆哮的风格。所以我只进了初赛,没有往后走多少。现在想来也挺傻的。

我的初恋也和诗歌、音乐有关。2011年,在我妈的建议下我换了个大厂,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四川宜宾的女孩。我听说她喜欢汪峰,就一下子对她产生了兴趣。有一次在流水线上,我俩挨着干活,就聊上了。她还会引用古诗,比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她念完后问我为什么总是看起来忧愁,我觉得蛮有意思的。后来她发信息邀请我吃苹果,我犹豫了很久,破费买了一瓶可乐,喝完后决定赴约。她请我吃苹果,我也带了一把香蕉。

葛宇路:你俩晚上吃着香蕉,然后唠嗑,就确定恋爱关系了?

小海:啊,也没有。我们那一天很自然地拥抱、接吻了,依依不舍,不想分开。但到十二点女生宿舍要关门,她必须得回去。

我们谈了有105天。过年后,她妈妈说让她回家,我也没多想。当时不知道谈恋爱那么难,以为两个人平等相待就好,完全感觉不到需要结婚。直到她上火车了,放好行李,我下车后她站在火车窗户后面,眼泪哗哗地流。我心里突然有点伤感,但也哭不出来。她什么也没说,就是流泪。车一开动,我心里突然有点着急,跟着车跑,直到车拐过大弯看不到了。那是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我唯一一段幸福的恋爱。

回厂里,我还跟领导说,她走得急,工资一定要给她结。之后我一直有点伤心,也辞职离开了那个厂。

小海务工期间拍摄的火车站,2016年

葛宇路:后来呢?

小海:离开以后,我去了苏州,参加了我前面提到的达人秀。无疾而终以后,还是得面对现实。我做了很多份工作,比如跑房产销售,但干了一周就被炒了。还干过推销员,推销味精、按摩仪。经理天天给我们打鸡血,可是单子就是卖不出去,那东西其实就是忽悠人。

后来,有个亲戚推荐我去上海做烤鸭,但干了一周我也不想干了。那时候心里特别不定,工作换得特别频繁。当时四处流动,我扛着被子和书。我的行李里一直有一本东莞买的大字典,因为我学习诗歌时需要继续认字,要不然就没法写诗。毕竟我是初中毕业,很多字还不认识。所以,我一直扛着这本字典,从宁波到苏州,再到上海。

到上海时,我想去繁华的地方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接触到大人物。我扛着被子到了南京东路,找到一家韩国铁板烧,当了一天服务员。结果晚上领导让我去扫厕所。我应聘的是服务员,又不是扫厕所,我一气之下就辞职了。

我扛着行李在上海四处转悠,后来看到圆通的招聘信息。我只要包吃住就行,于是开始送快递。那是2012年,送快递还是骑小电动车,后面装一个大框子。

葛宇路:快递工作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小海:那时候送快递电话特别多,上上下下跑,见到了很繁华的城市,也见到了上海弄堂里的生活。比如一个很矮的小房子里,突然钻出来一个很高的年轻人;还有外滩那边豪华的商场,好几道门锁,要有人带着才能进。确实长了不少见识。

朋友后来推荐我去苏州参加一个征集歌颂文字的活动。我满怀期待地去了,写了三四千字的豪情壮志,还在文联朗读。结果最后只得到了一张两百块钱的买书卡,没有带来任何实质改变。我又回到了服装厂。

小海在常熟某服装厂门口留影,2014年

葛宇路: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工厂了?

小海:是啊。2012年回到服装厂时,我的心情极度失落。那时我打工已经十年了,却感觉一切还在原地踏步。那段时间我写了很多文字,特别痛苦。我尝试了很多,也努力了,换了无数份工作都不行。最后几乎有点崩溃,瓦解了我的世界观,就觉得没有……

葛宇路:没有希望?

小海:是啊。什么时候是个头?那首《中国工人》也是那时候写的。当时我很怀疑一切,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创造价值,还是在制造垃圾。

葛宇路:为什么会有这种困惑?工厂生产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怎么没有创造价值呢?

小海:有时候我们做的衣服没做好,就要返工。但这种所谓的返工,只是掩盖瑕疵,可能一洗就烂了。那种质量穿一次就会坏掉,只能扔。我知道自己在骗人,在制造垃圾,既没有创造价值,也赚不到钱,整个人特别疲惫,还看不到希望。

这种状态让我特别困惑。尤其当我无休止地打工到第十二年的时候,我的精神出口只有写东西。写东西确实能安慰自己。从2009年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写,走到哪个厂都写,一天不写就觉得白活了,哪怕写得不成熟。

那种精神上的压抑、痛苦,让我觉得写的东西不是流淌出来的,而是被机台那种沉重、繁琐、麻木、枯燥的生活挤压出来的。被冰冷、沉重的机台挤压出来的。

葛宇路:那个时候你一天工作多少个小时?

小海:珠三角那时候工作时间很长,十五六个小时是很正常的。到了宁波,情况稍微好一点,大概是十二个小时。偶尔不加班,周末可能就八个小时。

葛宇路:什么叫周末不加班?意思是周末上班但不加班?

小海:对,平常都加班,加班是很正常的。没有所谓的双休,赶上赶货的时候,单休都没有。所以那个时候我一直想逃离。

葛宇路:那只有诗歌可以帮你短暂地逃离?

小海:对,只有诗歌创作可以让我精神找到出口、短暂地逃离。可以说是诗歌在车间拯救了我,不然我早就崩溃了。后来我辗转在郑州富士康、嘉兴,赶上金融危机,工资只有一千块钱。身体很疲惫,但只要看一会儿诗,就会有精神。

那段时间我很喜欢鲍勃·迪伦,还有艾伦·金斯堡的《嚎叫》。我在耐克的流水线上穿裤带,一边工作一边看诗。只有看诗的时候,我才有精神。有一天吃完饭,同事趁我看诗不注意,把我的书抢走了。我没想到他说我在看小黄书,真的很无语。这是一种巨大的失落感。

这些作品这么棒,给了我那么大的精神力量,你居然说是小黄书?我在那样的环境里,完全找不到共鸣。

葛宇路:那时候有微博了吗?

小海:有,我为了找共鸣,还给汪峰、许巍、李志、郑钧,所有我能想到的人都发了私信。张楚哥回了,我写了就发给他。他给了我很多建议,比如创作和心态上可以阳光一点。那时候我特别悲观。

他还推荐我认识一个专⻔为务工群体服务的人,就是皮村新工人艺术团的多哥。多哥发了很多推送给我,我才算和皮村牵上线了。其实我那时候并不知道皮村是干嘛的,但那时我已经打工十三年了。我不想再让自己这样下去了,想着抓住一切可能,为梦想拼一把。于是我辞了工,买了打折机票,到了首都机场,一路颠簸来到了皮村。

小海在向大家介绍打工博物馆的原址,2024年

葛宇路:在皮村的第一印象如何?

小海:在皮村,我看了打工博物馆,非常震撼。我的十几年打工生涯跌跌撞撞,居然有一个博物馆可以把我们的苦痛呈现出来,这种记录本身就非常了不起。

不过震撼归震撼,还是得找工作。

葛宇路:戏剧化的人生转折并没有发生?

小海:我和他们也不熟。看完博物馆后,我把行李寄放在皮村,然后就跑去798了。晚上本来想在网吧过夜,但北京真的比南方更残酷。我习惯在网吧把诗誊到QQ空间里。广东的网吧续费两小时可以过夜,但北京这边不续费就会被喊醒赶出去。我当时不理解,半夜没地方去,就在798艺术区的长椅上过夜。但不知道为什么,北京的蚊子特别多,咬得我根本睡不着,只能半夜在艺术区里暴走。

葛宇路:天亮后蚊子躲起来了,你才能睡?

小海:对。后来我陆续在北京找了几份工作,比如798的辛德勒餐厅、雍和宫的泰国餐厅、亮马桥的咖啡馆。因为喜欢音乐,我还去过三里屯的酒吧。但喜欢音乐和做服务员完全是两回事。在工作状态中,那些音乐都成了噪音,干了几天就崩溃了。

葛宇路:都是我熟悉的地方,也许我们早就遇到过……

小海:后来,我通过朋友圈看到了皮村文学小组的最新活动。我很想参加,但到了现场,隔着窗户看见一个像大学教授一样的女性老师在上课,我没敢进去。多哥鼓励我,说这里是开放和免费的,谁来谁走都无所谓。第二次,我大着胆子走了进去,一进去就被那个氛围温暖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感觉非常纯粹。那些志愿者老师都是免费的,他们花自己的时间,大老远跑过来给我们上课。我觉得特别感动,在这个时代,还有这样一群纯粹无私的人。

葛宇路:皮村对你来说像是什么?

小海:皮村就像一个试验田,我们在现实中开荒。我感觉自己找到了精神家园。慧瑜老师有一次问我,说我在工厂写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出一本书?我当时完全不敢想象还能出书。起初我以为他只是鼓励我,没想到他后来催了我几次,真的督促我把书做出来了。就是那本《工厂的嚎叫》。

那是2017年春天,发生了很多转变,我特别感动。慧瑜老师还给我安排了工作。大家劝我先稳定下来,别再到处跑了。后来因为没什么合适机会,我就在这里开始上班了。

小海目前就职的皮村二手公益服饰商店,店门前的立牌写着“诗歌商店”,2022年

葛宇路:就是我们现在聊天的这个二手衣服商店?

小海:对。我刚来上班三天,4月24日,范雨素就火了。当时她的文章火得一塌糊涂,范姐还给我发消息,说“小海帮我点个赞吧,人家一个字给我一块,要是没人看也挺尴尬的。”我当时还纳闷,这些日常的东西也能写吗?好像每个人都有这种事吧,一地鸡毛的事情。我点了赞,还发了朋友圈。

葛宇路:你进状态进得很快。当你开始念诗的时候,情绪迅速就起来了,我就没法做到。我觉得这是你的天赋。不过我很好奇,你认为你是一个诗人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可这个身份?

小海:来北京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会是一个摇滚明星,哈哈!一个歌手。我觉得我写的是歌词,但后来他们说挺像诗的。我就自嘲,我是“失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其实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也不敢自诩诗人。因为要从诗而论的话,我写的确实还不够深刻。但我也不排斥这个标签。诗也好,歌词也好,长短句也好,或者就是发牢骚,只要能感受到一种力量,看到一些新的东西,能带来不一样的感受,我觉得创作的意义就呈现了。无论它是什么载体,什么题材,都无所谓。

葛宇路:你最早是被那些古体诗打动,但接触现代诗之后,是什么让你放弃了那些古体写法?

小海:古体诗是五个字、七个字,还是有不少表达的束缚。我第一次读到海子的时候,读到“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那种感觉就是,他的孤独、迷茫,他可以如此真诚地写出来。以前我不知道可以这样写。在服装厂也好,电子城也好,我羞于提及这些经历。

葛宇路:古体诗是回避这个的?

小海:对,古体诗是大的,是开的。我写“明月盈满玉杯酒,暂忘残梦笑高楼。⻘衫挽入几星汉,挥下红光燃千秋”,这种很奔放的感觉。

葛宇路:但是实际上跟现实很割裂?电子厂里“燃千秋”,仿佛是在逃避你真实的处境。

小海:对啊,你只会被主管骂:“你个屌毛又没做好。”哈哈哈。甚至还罚款。我记得有一次,我诗里写了一句“我从未将自己找到”,结果主管看到说:“你这边工作都快堆起来了,还在写这个呢?”他看到我写得潦草,就嘲笑:“什么鬼画符呢?等着签罚款单吧!”然后把纸撕了。当时我都快发火了。好在撕得不太彻底,等他走了我把碎片捡起来,回家还能拼起来。

葛宇路:这个画面太周星驰了。梦想、感情,遭遇现实无情的践踏。你只能等他走了,悄悄捡起来,甚至不敢当面捡?

小海:那不敢哦。他后来还罚了我一百块钱。我当时签字时很用力,想把纸写穿,冲破那种束缚。可现实是,我不能立刻脱离工厂,否则就会无家可归,无路可走,只能留宿街头。后来听说过“三和大神”,才知道还有那样的活法。歇一个月也挺好的,反正打工也赚不了几个钱。但那时候不知道。

葛宇路:那你现在听说“三和大神”,会是什么感觉?

小海:这个也很正常,因为他们肯定经历了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不愿意再像狗一样活着。我觉得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就好。他们的选择也很有道理。但背后肯定有一些痛苦,我也经历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时刻。

葛宇路:对,实际上他们得不到承诺,或者迎不来期待的未来,只是持续交付自己的自由,逼迫自己无止境地忍受。那还不如松弛点。

小海:对啊,那种处境,你得不到任何关注,你是被忽略的,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跟人说。

葛宇路:听你这么一说,其实我明白了。如果不是皮村,你可能也不会选择北京。

小海:那肯定的。在来皮村之前,我在北京只是一个孤独的漂泊者。

皮村的公益图书馆举办读书会活动,2018年

葛宇路:实际上是皮村,或者更具体一点,是皮村的文学小组,给了你期待的未来,给了可能性,才让你彻底定下来。

小海:对。如果没有这样的平台,我怎么能认识你呢?你是个非常出名的艺术家。在这里我还认识了其他老师。这地方就像一个魔幻的地方。就好像二手商店的衣服一样,可能是古驰、香奈儿,到了这里,作为地摊货,大家平等了,都是12块钱卖。

葛宇路:你根本也没那么在意是否是皮村,是北京,还是其他城市,这些都无所谓?

小海:可以这么说,但我觉得这样的地方得在城中村,这样它的气质才是相符的。在艺术区就不搭,没那感觉。城中村是很生猛的,很鲜活的。它粗粝、有生命力,像野草一样,像石头一样,总会滚到一个地方。

葛宇路:那你觉得皮村的管理者多大程度上支持这个事情?

小海:很难说,这一直是个很隐晦的问题。他们既不敢怎么样,也不会公开支持什么。如果没有这些组织和人,皮村可能也会普通。

葛宇路:我在网上看到崔永元主持过打工人春晚,袁凌写过《我的皮村兄妹》。博物馆关闭时,顾桃也唱了《送别》。包括范雨素,还有你这份工作的上一任陈年喜。这些人从你身边擦肩而过,我不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小海:我身边确实发生过很多传奇的事情。虽然我没大火,但能见证一个普通人如何火,也是挺欣慰的。像年喜大哥、范姐和桃哥,他们火了以后并没有变,还是跟以前一样相处,踏踏实实地做具体的事。他们都是我学习的榜样。他们几乎都可以靠自己的爱好养活自己了。

葛宇路:至少不用再愁下一份工作了。

小海:是啊,这确实是好事。像年喜大哥,他现在完全靠作品就能生存了,很不错。

葛宇路:这些小组为什么都聚在皮村呢?北京还有很多其他城中村,皮村有什么特别的?

小海:其实这很偶然。新工人乐团当初选择了皮村。如果他们选择了马村,可能工人文化就在马村传播了。皮村消失了,但只要有这样一群人,就可能出现千千万万个皮村。

葛宇路:但这些之外的日常呢?你和左邻右舍,还有你维持生计的日常?

小海:你看,今天领导已经给我发了消息,明天早上我们要去仓库。因为最近仓库的电梯坏了,我们得扛着包裹,比如装满衣服的包裹,爬楼。我说没问题,因为该歇也歇了,该干还得干。明天早上可能八点就要起床,又是一整天累得满头大汗的日子。这是真实的生活。理想可以有,但不冲突。一边可以仰望星辰,一边要维持自己的工作,因为这是生活的保障。

葛宇路:对,那从这个角度来说,你投入了这么多在诗歌上,会不会觉得诗歌其实改变不了什么,挺辜负你的?

小海:倒不会。我只是觉得可能自己的能力还没达到,不够努力,写得还不够好。不会觉得被辜负,因为诗歌早已在车间拯救了我。现在,它对我来说依然是很重要的一道精神之光,是一种精神的力量。任何时候都不存在辜负的,最多只是时机未到,努力还不够。

葛宇路:那对你来说,诗歌能给你的东西,你其实早就拿到了?

小海:对,当你完成创作时,它其实就已经回应了你。比如昨晚我熬夜到两点,写了今天我们分享的诗。那一刻我觉得它就值了。可能没有什么后续,但它已经值了,已经绽放了。

葛宇路:那么诗人这个称号,你觉得究竟是自己给的还是社会给的?

小海:我觉得更多可能是社会给的,外人给的。对我来说,它只是精神上的一种自我对话,是一种思索或者独白。从诗的角度来说,我对自己的要求还是挺高的。我自认为诗的艺术性可能还不够强,但我也有自己的风格,就是那种情不自禁、无法压制的一种流淌感,一种泥沙俱下的感觉。这也是我的一个风格。我希望能写出一些眼前一亮、灵魂震颤的诗。作为诗人,确实需要一个代表作。

其实我没有一首真正意义上的代表作。今天还有一个拍视频的同学问我:“小海哥,你最喜欢自己哪一首诗啊?”我真不知道怎么选。他们让我选一首,我真的不知道该选哪一首。

小海拍摄的风景,2023年

葛宇路:所以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前面我们聊到的“状态”的一个补充。你写诗主要是为了让自己感觉还活着,对吧?你也就没有从一个职业身份的角度去倒推作品的定位和传播。

小海:没有,还真没有。我去年写了一首《从孙悟空到西西弗斯》。灵感来源于一次在平谷爬山,那是一座很荒凉的山,爬得我绝望透了。不知道哪里可以下山,又没带吃的,也没带喝的,累得要死。还有一次是在温榆河划船,我和两个工友一起,既不熟悉船也不熟悉水。我们从河西划到河东,结果到了中间怎么都划不回去。在那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他俩都害怕了,满头大汗。最后我们索性不划了,一摔膀子躺在船里狂笑。一下子感觉太荒谬了,就像我们的处境,像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于是我想写一首《温榆河岸的西西弗斯》。

葛宇路:我想到今天早些时候你带我在皮村附近散步,在桥上指给我看远处的西山。我走温榆河大桥这么多次了,从燕郊进城,一定会走。但从来没注意过在桥上可以看见西山。今天你一说我才发现,就在眼前。这真的挺像一种隐喻。它就在眼前,但没人点出来,就永远看不见。庞大、沉默、隐形的东西。你的诗歌也让我有这种体感。

小海:是啊。有时候身处现实困境,像温榆河漩涡里转圈一样,感觉沉重又荒谬,但诗歌就像西山一样,在某个时刻突然被看见了。它让人觉得清晰、明亮,能感受到某种意义和存在。

小海在拆迁前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旧址,2019年

葛宇路:你说你的诗歌只是在表达现实状况,艺术性稍有不足。但编辑部给我整理了一份评价,足足八页纸。一张一张从打印机里往外掉,全是各界对你的评价。

小海:这么多评价,这么多认可,我还是觉得诗的艺术性不足。我刚开始创作时,完全是靠歌词启蒙。像滚石乐队的一句歌词:“像我们这样的穷孩子,除了同一支摇滚乐队歌唱还能做些什么?”当你一无所有、又想改变现状的时候,那种力量是巨大的。那时候写诗更多是抒发孤独与迷茫,语言更加情绪化和抽象。

后来通过文学小组的学习,师力斌老师讲诗歌的写作技巧,我才知道,原来诗的结尾可以像积木一样,突然抽掉一块,哗啦一下坍塌下来,那种震撼感很强。我现在写诗大部分还是靠情感推动,技巧只是辅助,但我希望能更多探索。

葛宇路:你说诗歌对你的生活也有回报,今年具体有哪些?

小海:今年收获不少。在《北京文学》发了一篇文章,稿费六千多元。这篇文章后来还被《河南散文诗选刊》收录,虽然稿费不多,但对我来说是一种肯定。还有一篇打工经历被翻译成英文,发表在英国的《格兰塔》(Granta)杂志,给我发了七百英镑。今年对我来说已经很有意义了。

葛宇路:但这些回报不足以让你成为职业诗人。

小海:是,但我已经很满足了。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巨大的肯定,已经很成功了。

葛宇路:那最后要不要再分享一首诗?虽然你说没有代表作,但可以挑一首最有感觉的。

小海:好啊。我读一首2016年在嘉兴电子厂写的一首关于爱情的:

“我所有的青春都在沉默中消融

我所有的爱情都在无解中蜿蜒

我所有的希望都在废墟中萌芽

当三月空空地流走

我只用一首短诗去抵抗世俗

我所有的尊严都在温饱线卑微

我所有的梦想都在触碰中破碎

我所有的自由都在漂泊里捆绑

当三月再次到来的时候,

请把我的短诗取走,

还我的一个完整且纯洁的世俗。”

葛宇路,文化艺术从业者。除独立创作外,也尝试策划与写作。他近来专注于推广边缘而有趣的内容与价值观,希望力所能及地推动社会朝向多元包容变化。
小海,1987年生,一线工人,打工二十年。纪录片电影《我们四重奏》主角之一,皮村文学小组成员。2025年即将出版首部诗集《温榆河上的西西弗斯》,作品在《北京文学》《单读》《澎湃人物》和英国期刊《格兰塔》等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