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向前:可笑的事业

《表演艺术家》,2012年,录像,14分15秒
生于1983年的行为艺术家胡向前并不喜欢这个头衔。他声称更恰当的称呼应当是“表演者”或者“演员”。虽然他从不为现场观众表演,也否认自己学习过勒考克或葛罗托斯基,他的创作方式却和这些形体戏剧派惊人相似:“我将身体托付给故事”。在北京长征空间的展览“主演”中,胡向前进一步阐述了他“表演”中身体的分离:“或许这是一种自我旁观的重要方式,似乎我有另一双眼在上面看着自己。仿佛被另一个人、一个观众观看。但我不在乎。我在现实的舞台上为所欲为。”

胡向前对被观看的不在乎源自他作品的荒诞性—荒诞作品若想成功,便不能为表象所累。在早期表演《我一定把你开到太平洋》中,这种闹剧性已经昭然若揭。胡向前试图从岸上将一个岛屿从其原来的位置拉开。影片从一个漂浮的船上拍摄,营造出他的行为并不徒劳的假象。小岛是他的母校所在地,这次“离开”表明他向艺术界的第一次进军。胡向前标志性地混合了胡闹与天真,而这个世界同时成为他的舞台和观众。

我们甚至可以说胡向前已经成为了中国当代行为艺术的标志人物,他的录像剧照便可证明这一论断:在《两个人》(2008年)的录像中,他和一个朋友打扮成红绿灯的样子,在人行道中央大跳贴身舞和霹雳舞。这些令人捧腹的影像在网络上比比皆是。《一米之内》也是如此:无论在病床前哭泣、和情人吵架还是仅仅是摆出一副严肃表情,胡向前的肥皂剧式表演都令人忍俊不禁。此外还有《太阳》(2009年)里从空中俯拍他后背的镜头:为了“看起来像黑人一样”,他连续六个月暴晒自己的臀部,还把头发梳成脏辫儿。在玩笑之外,他的作品表明了一种身体参与倾向,这也将中国当代行为艺术从对暴力、仪式和政治的迷恋中解脱出来。如果说1980、1990年代的中国先锋行为艺术是一贯且单向的政治隐喻,那么胡向前对身体的使用则是对政治的轻松解脱。(考虑到他这一代人复杂的成长环境,这种行为在当下信息过饱、神经麻木的中国也许更像一种对政治的打岔。胡向前自称像“海绵”一样创作:“我收集信息,就像捡垃圾,再把它变成作品。”这种说法的前提自然是要有足够的垃圾供给他的艺术消遣。)

胡向前的作品在当代艺术史纲中始终保持游离位置,又在体系内部延伸,其特殊魅力源于本质的荒诞,即观众的迷惑。在“主演”中首展的《看看看》中,胡向前业余地录制了一首疯子般自言自语的歌,背景是强节拍的舞蹈鼓点,其嘻哈歌词轻佻得如同出自十二岁顽童的手笔:

没有舞台
不用化妆
我脸皮很厚
谁也看不透 谁也看不透 谁也看不透
你也看不透 他也看不透 看不透 看不透

看 看 看 看 看 看 看 看 看 看
看 看
看 看 看 clown clown clown 看 看 看
clown clown clown
你话你睇show,
我话我睇屎

你看我是谁
你睇我口水
喷向一堆屎
口水融化一堆屎

口水融化一堆屎
口水融化一堆屎

香港艺博会期间,他面对维多利亚港游艇上一群中年藏家和画廊老板唱出这首歌。虽然众人都在开心地起哄,但还是可以看出他们并不确定该作出何种反应。艺术家真的能够如此单纯、天真、毫无伪饰吗?这个问题似乎是一个无法逃脱的陷阱,答案也总是两极分化:人们要么坚信胡向前的艺术达到了去伪存真的巅峰,要么认为他们又一次被不知所谓的艺术给糊弄了。《看看看》观众的第一反应通常都倾向于后者。

机构批判在今天已不算什么新鲜招式,但胡向前的作品还是值得诠释,正因为他的伎俩毫无狡诈成分。一个成年人自愿地拿自己开涮(更有甚者,还唱走调!)实在是太招人喜欢了—让潜在的收藏者当面难堪已经成为他的卖点。胡向前洞悉人们需要插科打诨的心理—不管是为了逃离日常生活的单调重复还是对艺术趣味的种种预期—由此在艺术圈的脸上结实地打了一巴掌。如果将当代艺术机制比作二十世纪初期娱乐业的话,胡向前就是新近走红的滑稽明星。

《看看看》,2012年,录像,4分40秒

胡向前通过搞笑而尖锐的歌舞对艺术界的反思在《表演艺术家》(2002年)中成为了一种更精致的电影伪装。这段十四分钟的默片是他受资助在奢华的上海斯沃琪和平饭店艺术中心驻留期间创作的。在片首的长镜头中,胡向前以一个东方肯德基爷爷的形象出现,而片子的实际主题是对艺术家日常生活点滴的戏仿。场景在日志式、自我陶醉式和种种滑腻的举止中变幻。从躺在高级床单下懒散地翻阅英文书籍,到向一个感兴趣的外国人起劲地讲解他的艺术(中国艺术家只有在西方认同后才能被认可),胡向前暗示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在演戏的艺术家,洋洋自得的旁白也暗中指向了他这一代年轻人生活重心和文化认同背后的虚伪。

要理解胡向前的创作,我们或许更应从他的个人生活,而非艺术家履历入手。胡向前自称是印度神秘主义者,奥修大师薄伽梵•室利•拉杰尼希的忠实信徒,从高中起便受他对无聊的观点影响:“如果你真的向往一种不无聊的生活,那么就摘下所有面具,真实做人。这有时会很艰难,但完全值得。”这些老生常谈的话似乎同艺术家产生了共鸣:他一直觉得生活无趣,于是放下面具,开始真实面对人生。他最引人注目之处也是他的成功所在:比如说,当观众们只敢在自家镜子前脱掉衣服时,胡向前却敢在大庭广众下裸体跳舞。

在《向前美术馆》(2010年)中,胡向前亲身演绎了他在脑海里“收集”的一系列艺术品,作品的复杂性在他的身体上得到可笑的展现—艺术家的幽默感显而易见。然而这种幽默一旦散去,浮现出来的便是他对美术馆代表的独断、排除性艺术体制的蔑视,以及对艺术作为理念的敬畏。胡向前对该作品的描述是:“每个人生来都是空虚的,我们需要物质和非物质来填充自己。美术馆用物质自我填充,而通过我的眼睛和头脑,一个普通的博物馆会变成非物质。在我的表演中,这些美术馆和艺术品通过我的身体呈现给观众。我认为艺术最好的一点就是便携。”从这些花哨廉价的辞藻中—特别是最后一句—我们可以得出对“向前剧场”的中肯评判:绝无仅有的滑稽,极端荒诞,无限的身体性,毫不掩饰的讽刺,但足够真诚,从而让观众在笑声消散后有余味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