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初音创作的未来
2015年07月01日
|我在2007年的时候只知道初音未来是一个虚拟偶像的程序,但是2010年就开始发现原来它聚集了非常多的人参与二次创作,无论媒体的特质,还是社群语言,又比以往的同人志文化更开放。以往动漫都是比较注重通过图像造型来连接社群和沟通。比如钢弹迷或者新世纪福音战士迷,他们对原作本身产生迷恋,而原作本身的内容既包含故事,又包含所有人物的图像,从恋物的关系到认同关系,社群的范围就是有限的,社群本身也有局限性。然而初音未来这样一个人物没有故事,也没有特定的造型(公司只给了一个基本造型)。它的二次创作开放度比较大。
初音未来其实是一个让大家都可以进入,然后又去连接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角色的界面—任何人都可以是初音未来。同时,初音未来造型本身的二次创作也伴随着很多音乐上的创作,以及网络的对话。
对于所谓的普适性语言,从17世纪开始,西方就在做不断地通过现代性这个工具(当然这个工具本身也在不断地改变)去提出新的议题——对比当代艺术,欧美也是在通过非常坚实的艺术史背景,以及艺术市场的收藏力,不断地提出议题——因此非常担心在地化,担心局限在特定的话语里。初音未来和现代性的共通点就在于它们都只是工具,差异是初音未来它完全从科技语言的沟通性出发,以及从动漫的图像共通性出发,在这个方面,它比欧美的普适性语言,还要更能够跨越文化霸权。动漫图像就是一种情绪性的语言,它并不需要通过与现实相连的特定造型来获得认同。每一格漫画里所有的线条都是在带动观众的情绪,然后把情绪当作信息,这对大众来讲是最低的门槛,最易靠近。
当然,普适性也必须有一个基础,就是必须依赖社会当中话语的密集交织,只有某一观念在剧烈的辩证中才能增强其普遍性。当欧美把这些观念移转到外部,比如亚洲,这里又往往缺乏这样的激烈辩论,这个时候,普适性的语言就完全是在通过纯粹的政治和经济的力量来推行。长期以来最为剧烈的讨论总是在围绕讨论全球化和在地性,当然,这里面确实是有长久的痛苦和尴尬,但是我们又如何去关注一些涉及自身的重要议题,不局限在所谓的全球和地方的框架里,把话语、沟通的密度给提上去呢?初音未来这个社区的内部就有一种非常热的状态,而当代艺术的内部是缺乏这个热情的。
观念艺术从图像到60年代许多行为艺术的发展,一直存在着所谓反对图像的霸权——因为图像自身会建立起美学和感官上的门槛。观念艺术一直在处理这些观念的转换,重新开启视觉或者听觉,或者在一个空间感上的不同感受。但观念艺术在今天不管是朝向对材料的过度诠释还是说对社会的积极介入,都遭遇到了很大的挫折。即使艺术家非常积极地希望让艺术贴近现实,但作品在展场里,对于一般观众其实门槛是最高的,因为这些观众还需要去阅读它背后的信息。那有没有可能去找到一种新的、更直接的影响方式和沟通方式来跟观众进行互动?我觉得声音和音乐,在今天的沟通行为中是非常重要的。当然,初音未来又更复杂,它并不是非常纯粹的声音或音乐创作,它还是有一种流行音乐的基调。
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连接,以往似乎是以观念、意识形态,来作为支持一个社群组织的条件——通过某种认同的伦理关系来建立人际关系——今天已经很难再依赖家庭或者家族的网络,也不大可能单单依赖学校的网络或者校友的网络。以前的影像创作或声音创作,都是先确立了自己经验跟世界的关系,然后再去创作。可今天的当代艺术,尤其是全球化之后的当代艺术创作者,是在碰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先面对了很多的声音跟影像。也就是说,人跟人的关系,所依赖的是众多科技界面所提供的系统性语言,由这些系统性的语言支持了一个社会网络形成的可能,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社会网络的模式。这种通过界面产生的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更具有表演性,沟通的内容也越来越特定,越来越碎化。初音未来在这样一个环节里呈现出来,其社群里每一分子在参与和沟通过程中都是高度美学化的——这是互联网人际关系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大家都必须是通过表演和创作来进行沟通——且必须具备一种创作的主动性,同时又彼此互为观众,需要即时给出一个评论。在这样一种人际关系里,存在着企图用美学去挑战既有伦理关系的现象。
当代艺术作为一项课题,它可能不一定吸引你,但它的思考可以有更多的洞见,不管是针对科技还是语言层面,包括在如何使用初音未来这样一个软件上,可能远远超出企业研发所能够控制的范围,跟消费者之间产生更剧烈的互动。但这好像又越来越变成一个遥远的理想。那么,在日本极度商业化的动漫机制里,他们为什么可以允许二次创作的存在?因为,二次创作本身已经不只是单纯的商业目的,它可以使自身的消费群更加地灵活多样,这就延长了原作在市场里的价值和生命。
然而,当代艺术在面对“二次创作”的问题时,大部分是在关注对所谓日常生活经验的分享。同时,当代艺术还有既定的市场机制,与美术馆相连的图像价值判断,在这个层面的开放就会显得非常困难——当然,这也是一个无法避免的差异。不同的生产、流通领域,都有非常特定的交易模式和规则。要初音未来的公司去思考当代艺术的问题,也是极端困难的。纯粹商业的科技公司囿于自身意识形态的限制,比当代艺术的弹性小得多。
在商业机制里,当然存在一个极度恋物跟物化的过程,但为什么它是可以流动的,而且让这些人继续参与?因为它并不在观念上像当代艺术那么严格,比如不会在观念上去那么绝对地抵抗物化,因为它本身在运用着物化所挑起的感官,来进行某一种沟通。也就是说,初音未来本身并不生产作品,它只是在生产工具。当代艺术有没有可能生产出工具而不仅仅是作品?当代艺术有没有必要把创作一定要推到极度个人化的状态?一个工具,如果它真的很好用或者它真的能够影响人,最终就还是一种作品嘛。
当代艺术今天如果要去思考初音未来,最大的旨趣就在于集体创作,这个集体性不是同质化,不在于一种认同,而是在于一种互通构成的网络,每个人都可以独立地创作。在初音未来的例子里,社群和商业机制分不开,那当代艺术如何用一种类似语言批判或者媒体批判的视角,重新来思考?因为很可能最后反而是在当代艺术内部去进行某种不同的另类经济模式实验。
(本文整理自宋轶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