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食,今日隐疾

人如其食——诚如19世纪的美食家布里亚-萨瓦兰(Jean Anthelme Brillat-Savarin)所言。我们对于每日饮食的选择,直接反映了我们的生活状态。有时我们的选择也是被动的。诸多外部因素,如全球疫情的爆发和各地具体的防疫政策,以及战争都直接作用于我们的餐桌。与食物有关的研究,无论是农业议题、营养学、生物学、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等等,都叙述着我们看似细碎的日常伦理与更大的世界之间的关联。从食物出发的艺术创作既得益于这一话题基于肉身生活的亲切感,又必须提出被熟悉的表面遮蔽的种种问题,透过盘中餐找到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如何在进行食物相关的艺术创作时实践思考和美学的当代性,使创作既能避开止步于形式主义的虚空,不必卷入诸如风俗研究范式的形而下窠臼,同时对品味、阶级与权力之间的历史关联保持省思?是否可以将我们所消化的食物视为一种关联之物,以之为参考并诊断当下的我们与世界?


埃德·阿特金斯,《好人》,2017年,动画静帧

曾在2019年威尼斯双年展“愿你住在有趣的时代”中展出的埃德·阿特金斯(Ed Atkins)的一组作品《旧食》(Old Food,2017—2019)包含一件无题影像(Untitled,2017)。该作品以某种人工的现实主义在对人和物的浪漫化渲染中传达了现代人和食物品种作为某种数据样本的相似渺小。层层叠叠的人脸形肉片、沙拉叶片,或是各色品种的食物,在与闪动着廉价光泽的酱汁、软床垫般具有弹性的吐司以及缩小版的工薪族以及他们的日常消费物件的堆叠的挤压中,成为了常见的食品广告中被放大的夹心三明治。阿特金斯的作品成功地唤起我们熟悉的感官记忆:它们不是安迪·沃霍尔那些对消费主义充满信心的明星罐头,它们是富含人工色素和防腐物质,看似美味且强制性永久保鲜的真正腐烂物。慢放的过程像一种庄严又滑稽的入葬,塑料感的食材在微波炉铃声响起的那一刹那,毫无悬念地坠落于晚期资本主义工业化速食生产流程的尽头,却没有人来宣告是什么结束了。因为它所喂养的人类早已化为原料,被取缔了真实死亡的资格。在同组作品的另一件影像《好人》(Good Man,2017)中,一位修道士形象的男人无望地盯着眼前的蜡烛,面露忧郁,时而哀泣。他巨大的面庞和悲痛隐忍所昭示的某种对现实的无能为力,在与观者的互相凝视中为其提供了置身其境的代入感。旧式“快餐”所呈现的状态既是人对某种过去彼此交融的世界的怀念,又是人对已经来临的毁灭的悲恸——不论过去和未来的系统性毁灭,二者谁更糟糕或更能带来良性的改变。


埃德·阿特金斯,《无题》,2017年,动画静帧

某种敌托邦式的麦当劳快餐汉堡舞动在浪漫主义的怀旧中,仿佛置身于某种等待戈多式的虚无的时间点。这是未来的征兆,其荒诞更因我们深深地意识到曾经的高度经济繁荣早已过去:这些让人熟悉的画面既揭示了我们作为消费者记忆中对时间坐标的认知锚点,也不经意层层拨开了压缩于麦当劳化(McDonaldization)生产背后的紧密逻辑——正如资本主义运行于全球的方式,某种高度依赖效率、可算性、预期性和把控,内化于将世界秩序的牢攥于手中的秘诀。麦当劳所具有的象征性毋庸置疑,正如以“巨无霸指数”为代表的汉堡经济仿佛成为了具有普世性的语言,能够一定程度将食物与消费购买力挂钩,在世界范围的饥饿与欲望中便于人们理解和展开某种全球的横向比较研究;而就经济规模而言,世界上一个地区是否开设麦当劳连锁店,甚至成为了评估经济发展规模的某种非正式指标。如果说在三年前的威尼斯,我们还只能从种子库一般的《旧食》中嗅出某种后英国脱欧时代的巨变气息,当今年人们在媒体上读到“一个时代的结束:麦当劳将离开俄罗斯”这样的重大新闻标题时,我们还能否想起这一切曾是如何开始?即当初作为冷战结束象征的麦当劳,及其指涉的全球跨国商业帝国贸易,曾经是如何在浪潮中成功实现了不同地方充分适应本土语境、塑造中产阶级身份想象的文化落地,以及又如何变成世界反全球化运动的靶心象征?


艾莉娅·内维丝塔,《疾病》,2021年,单频影像,10分41秒

以麦当劳为代表的快餐文化带来的食品消费问题,让消费者们意识到有全球化统一标准质量保证的食物也会成为值得防范的对象,因为自由市场的消费者更需要为自己的饮食行为承担后果。[1] 我们吃下的东西,到底化作了什么又去向了哪里?它让人和世界变成了什么?在一个更为象征的意义上,工业生产时代的新食物变得更像是某种看得见的媒介,它在全球行进的印记完整地记录了全球化规则给个体带来的利弊之历史。艾莉娅·内维丝塔(Elia Nurvista)在作品《疾病》(The Maladies)中,通过历史上一段推崇香蕉为健康食品的美国广告和相关纪录片的评注,将干扰单一作物大量繁殖的细菌或疾病看成某种抵抗全球资本主义传播的无产者隐喻。艺术家追溯了五十多年以来香蕉作为热带作物的种植史,其种植有赖于对土地资源的大量榨取和现代灌溉系统的建立。从细菌的拟人视角来看,单一作物种植可能和某种无限追求健康的生物对他者的控制毫无二致。然而在其作品的最终,与种植地工人阶级“为伍”的细菌军队尽管将疾病传播至消费世界,最终却被严密的资本体系所降服。因为劳作者就像作物一般,未能幸免于流水作业的自动化生产体系。实际上该现象牵动了一个更为普遍的全球粮食政治议题:受制于现有秩序必须维持单一作物经济的生产国农民和消费者,是否应该维护属于自己的食物主权?尤其在种植更多地依赖和邻近地区农业、生态、动物保护和卫生状况的多元共生关系的情况下,是否有一种方式去重思当下的系统设计?在此我们能清楚地看见内维丝塔及她的食物人类学工作小组围绕食物进行的长期工作的逻辑:通过研究具体作物和饮食习惯的历史变迁及移民史、借助食物和相关历史图像的挪用、和观众进行直接的食物分享并探讨相关问题,他们以近乎媒介研究的方式批判了当下全球资本主义工业时代的后殖民问题。


艾莉娅·内维丝塔,《疾病》,2021年,单频影像,10分41秒

我们能发现,食物的物质-符号学意义在于它可以作为一种或具体或抽象的关联之物在主体和外部、事件和环境的交叉处发挥作用,在流变的互动关系中提供分析线索。诚然,它在艺术实践中拥有展开关系美学情境的天生媒介便利——只用尝尝里克力·提拉瓦尼的咖喱汤,或是体验众多艺术家(和非艺术家)在项目中亲手为陌生人烹饪美食的某种共餐现场,便能直接感受无须解释的人际共处的宴乐(La convivialité)和集体协作予人的思考;更有一些艺术家本身便身兼厨师的身份,甚至倾向于将厨房视为工作室一般构思新概念的实验之地,完全地模糊了烹饪和艺术实践的边界,在某种意义上延续了超现实-未来主义者在食物上的精神性和想象力——但食物更引人关注之处恰恰在于“柴米油盐”在枯燥的日常生活中看似无足轻重的地位:它不温不火,难成大器,却无处不在,甚至常常成为生活景观图像中的刺点,就像《疾病》中那象征着资本自我繁殖的热带香蕉。假如我们据此线索一路追溯,便看见食物从那个具体的美味之物,引介出我们进食和摄取的方式;它的确是我们的基本所需,化为了我们所成为之物,又持续供着异化的我们去形塑我们所在的世界,使后者于健康充盈,或营养不良,饥荒匮乏,或危在旦夕。


达芙娜·麦门,《难以消化之物:最后一站》,2021年
沉浸式装置:纺织品、天鹅绒、木材等,声音、灯光;约24 x 2.5 x 2.5米
由赫尔辛基双年展提供

回到更直观的日常生活中,达芙娜·麦门(Dafna Maimon)的影像作品《难以消化之物:然后有了今天》(Indigestibles:And Then There’s Today)描绘的情景似乎更接近于今日的真实面貌。麦门为我们展示了一位独居家中的中产白人女性的日常:她整日在家,安静地拿出冰箱中的炸鸡和巧克力华夫饼,品味每一次仿佛被油炸和可可重新激起的小小愉悦,却谈不上快乐。窝在沙发中观看着电视频道里反复播出的缅怀即将物种灭绝的红毛猩猩露西的纪录片,少言寡语的她时常拿起笔记本电脑想写下自己的一些生活中的想法,却无法敲出一字一句;她唯一和外界的沟通便是和几位女性亲友的电话问候,却往往欲言又止。“难以消化之物”系列中的其它作品,包括沉浸式装置《难以消化之物:最终手段》(Indigestibles:Last Resort)和工作坊《难以消化之物:胃灼熱》(Indigestibles:Heartburn),则与《然后有了今天》形成内外呼应,通过模拟食物在人体内部小肠绒毛的世界中的暧昧行进,以一种视觉和声音上既调皮又讽刺的方式将人的社会意识和肠道消化的身体感官连接展现出来。如果说《旧食》中人作为消化的主体被客体化为消化的对象,那么在“难以消化之物”中,我们看到了更为生动的一面,即如今一切表面顺利周转的日常是如何累积和阻塞于喃喃自语的女性身体的内部并成为了某种慢性疾病,以及它所折射出的现代人的生活困境。


达芙娜·麦门,《难以消化之物:然后有了今天》,(静帧),2021年,4K高清影像,循环播放


达芙娜·麦门,《谨慎的玛丽》,2019年。表演,动物解剖学剧院,柏林,2019年

麦门的表演作品《谨慎的玛丽》(Wary Mary),以历史上著名的“伤寒玛丽”为叙事主角原型,在剧场的独白和舞蹈中,向我们讲述了不同女性在当代生活中的重重困境。20世纪初的美国,在人类还不具备对“无症状感染者”的认识的年代,并不自知感染病毒的私厨玛丽作为第一位伤寒带原者为美国一些家庭提供烹饪服务,并先后连续造成了多例感染。看似遥远的疾病乘着全球化的热风顺着动物或作物和粮食的分配——尽管往往被包括农药、食品卫生检测,或是健康的生活方式在内的生命政治手段隔绝在外——蔓延到了发达世界中产阶级健康生活的餐桌,并最终抵达了大部分人的身体。生理的疾病进一步渗入了原本病入膏肓的社会,再次转化为次生的社会病痛 [2],又或者成为了替代的疫苗。这又令人想起在上海今年春天突如其来的疫情封控期间,许多人直接或间接地感受或经历了物资丰盈的城市因突如其来的供应断裂及资源短缺造成的食物匮乏和饥饿以及它们的蔓延导致的其它社会问题。某种意义上,被模糊了真实人物的生活细节的“谨慎玛丽”成为了一位被当代慢性疾病缠身的母亲。就像那些存在于麦门其它故事中的平凡而不屈的女性,她时而需要通过游走于社会的审视和监控的空隙 [3] 去争得某种不证自明的权利,如今却只能受囿于家中,让一切的压力和苦难郁结于身体发肤中看不见的最深处——就像一个个肠道上皮细胞,缓缓而行,阻塞于对生育和生命权利的无法选择与不可消化之中——尽管如此,却难以受命。麦门作品的动人之处在于,其中食物往往成为了一种如她所言强调关联的方式,不论其是否表现在微生物、家族史或是性别不平等的层面。而这一切如隐喻般作用于我们的生活,离我们的现实如此之近。


达芙娜·麦门,《谨慎的玛丽》,2019年。表演,动物解剖学剧院,柏林,2019年

食物关乎于个体的品味,亦关乎于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无论是用食物作为材料进行形式上的探索,基于食物议题展开研究性的创作,抑或通过烹饪和饮食的分享建立人际联结和社群,食物在当下的诸多艺术实践中作为一种关联之物,连缀出个体行为与社会现象之间的千丝万缕。或许就像一个外表圆润甜美,实则辛辣多汁的小洋葱,以食物为载体展开的创作看似不痛不痒,却往往包裹着尖锐的问题。它能带给我们饱足享乐的喜悦和慷慨待人的欣慰,但当许多表象被层层剥开,我们便不得不在难耐中反思平凡生活中那些不足为奇的“常识”,以及旁人或我们自身阵痛的根源。

 

注释

[1] 2004年美国通过的《个人食品消费责任法案》(亦称为“芝士汉堡法案”)规定,食品生产或零售公司不能对肥胖症承担法律责任,心脏病或其他因食用食物而引起的与健康相关的问题,除非由实际食品质量或处理方式等因素对此类问题应负责。

[2] 玛丽的真实原型玛丽·麦伦(Mary Mallon)被认为尤其因其出身阶级和种族受到社会不公正待遇。在屡次检测为未感染伤寒且健康状况良好的情况下,她据此自认为清白而坚持烹饪工作导致疾病传播,因此遭受了医生和医疗机构的长期追踪、监控和隔离,并被当时的社会媒体公然描绘为某种危险而邪恶的形象。

[3] 玛丽·麦伦曾多次在其侍奉的客户家庭病情扩散后随即更换工作地点,也因此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几度躲过了自身导致病情蔓延的嫌疑;为避免更多人的感染,她亦在隔离后对医疗机构承诺不再进行烹饪工作,但由于经济压力,她后来逐渐开始恢复在厨房工作。

 

本文作者方言是UCCA策展人,也是一位写作者。她目前居住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