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洹:创世纪
| 2010年04月01日
张洹个展“创世纪”二月初在上海美术馆开幕,展出五件作品,包括三件装置作品和两幅香灰画。无论是因为“张洹首个中国个展”,还是因为2008年展览被取消的风波,开幕式上蒸腾着由好奇酝酿出的某种期待,漫溢在悉心打扮的人群和名牌手袋之间。
作品“创世纪”散落的老青砖在发锈的车斗后面拖了大半个展厅,车斗上面站着小马标本。作品的青砖是从上海的拆迁地区收集所得。同样的素材也运用在“宝塔”上:青砖堆砌的钟形塔上一窗洞开,内置小猪标本。两件作品不约而同借用动物意象。其实,张洹并不是使用动物意象的新手,2002年的装置《大佛》,2004年雕塑《马》,2005年的雕塑《驴》,2008年的装置《竹林百贤》都用上动物形象甚至是活动物(如《竹林百贤》中的猴子)。现代动物和人之间不是明了的隔扇,而是悬而未决的地域(有可能是阿甘本(Agamben)所指的HomoSacer),这片地域是人性和动物性的豁口。但张洹的作品似乎不属于这种开放地域,而是拟人法,把我们和动物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远。
作品《英雄一号》背对展厅入口——不知道是否对凝视的抗拒——脸熟非常,这件大型雕塑,跟艺术家2008年作品《巨人1、2、3号》号非常类近,同样是以上百张经过处理的牛皮拼凑而成,形式上也同样是残缺兽肢看似随意而痛苦的纠结。《英雄一号》披着一身肿瘤状的凹凸不平、裂边和累赘,但观者还是可以辨认出肉食动物粗拙的前肢,人的耳廓和模糊的脸。作品的粗粝形态与其说是来自艺术家对不同材质的随意实验,倒不如说是来自计算,作品的粗悍掩盖了其机关算尽(张洹有专用的车间加工毛皮)。《英雄一号》是否是艺术家对自己和同代中国艺术家的一种反讽:英雄是由预设的时间性事件铸就的。经典的悲情英雄俄狄浦斯通过预言得知自己将来杀父娶母,虽然他千方百计逃避歹运,他一路从命运安排的荆途走来,从命运那里收集成就其英雄身份的事件,最后悲剧还是如期降临。张洹出国成名再归国再在国家级美术馆办个展,听起来耳熟能详,艺术家的命运,是否如同英雄剧目中演得一样有一本先验的图册呢?
香灰制作的绘画作品《水库》和《大运河》,画面图像参照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新闻照片,表现了至少一部分人的集体回忆,另一部分没有相关经验的人想象缺席的怀念。张洹在访问时提到收集香灰是“凝固灵魂”,此概念与老新闻照片表现的集体性一拍即合:一方面是无数善信对形而上存在和遥遥彼岸的远观,另一方面是图像通过大众媒体无限复制和传播。可惜作品仅仅凭借两者脆弱联系成型,作品难免有些先天不足。比起这两张画(和张洹其他的香灰画),协助艺术家生产作品的“张洹工作室”分工的细致似乎更具美学性:工作人员从上海和其周边庙宇收集香灰,把香灰按颜色分类,再以胶质把香灰按选定图像固定在画布上。这种精微彷如脆薄的白纸上无数深灰直线,也如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轻逸篇引艾米莉·狄根森(EmilyDickinson)诗句:“一个花托,一片花瓣和一根刺针,在一个普通的夏日的清晨长颈瓶上挂满露珠”。在香灰画的薄弱概念的反衬下,其艺术形式只能变得更矫饰冗长,反不如香灰和车间本身。
同样是运用甚至滥用中国符号,张洹相对比其它艺术家是要显得圆熟些。或许因为张洹甚少运用饱和的颜色和质地,故此其作品里的佛像,书法,汉字,旧照片和香灰,虽然是耳熟能详的“中国牌”,可是打出来的确是比较顺眼,作品有时候甚至也静谧过、机警过。比如制作《上海家谱》(2001),张洹用墨汁把祖先的名字涂在脸上,直到满脸乌黑,剩下一双眼睛。作品的概念非常直白:中国人宗法制度、文化遗产,成为消失的“自我”的包袱。墨汁和笔画下的皮肤吸收了自己的光泽,紧绷在自己的物性里,像抽象画里被笔触和色块洗练的脸,变成了纯粹的肉、骨骼和肌理的困兽斗。
“创世纪”作为标题,刻意指涉旧约圣经首章创世记。创世记和其他宗教经典一样,包含天地起始和早期文明诞生的叙述。展览的英文题目没有用上创世纪/记英文Genesis,却翻译成Dawn of Time。Dawn,即破晓。创世记描述上帝说“光,就有了光”。又因为光是好的,所以需把日夜分隔。破晓就是昼夜切割线。这次展览标题直指艺术的真实困境:成为艺术家是不是要等于成为担当分界艺术史各个“时期”的那道破晓?
这次展览作品的大尺寸(当然在国家级美术馆展示巨型艺术品一般都被认为合理)和寓言式视觉语言,令人联想起拉伯雷(Fran ois Rabelais)的著作《巨人传》(The Life of Gargantua and of Pantagruel)。小说中荒诞又枝节蔓生的剧情加上主角巨人父子的惊人体量,本来氛围应该像巴洛克皱折一样繁繁复复,时而舒展时而紧缩。可是拉伯雷放肆的幽默和想象力像氢气一样注满作品,其轻灵在讽刺中世纪文化时足以做到四两拨千斤(笑就是可以控制的疯狂)。反之,创世纪的作品概念薄弱,拖曳着自己的重量,艰难的演着独角戏,犹如展场铺天盖地的青砖。
希腊女妖美杜莎(Medusa)满头蛇发,凝视她眼睛的人会变成顽石。其实变成石头的人,都从美杜莎的凝视看到自己作为主体的沉重和无力——主体对他者的结构性依赖,作为向死而生的存在,主体面对作为永久入侵者、陌生人的死亡,无论颠覆还是接受,带来的都是疏离。如果这次展览的是石头,它们,其实就是美杜莎面前的艺术家。 刘秀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