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木心在一起的时光
2012年04月20日
|2010年12月,我们有幸会见并采访了当今世上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木心先生。他对任何一个有幸与其相识的人均影响重大,对于许多通过其写作和艺术作品来认识他的人来说,木心的影响力同样强大。在创作生涯中,他始终与他的受众保持着距离。他的一生践行着福楼拜的信条:“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
我们与木心先生的见面费了一番周折。2008年,我们开始策划一部纪录片,以在世中国艺术家肖像为主题。两年的时间里,我们为筹款拟定计划书,会见潜在捐赠者,造访不同文化机构,却一直缺少运气。就在即将放弃时,我们的调研指向了木心。
这个男人的生命跨越了中国革命的不同时代,曾于上世纪70年代在狱中冒着生命危险创作了惊人的“狱中笔记”和“山水画”。行家们说他是中国古典与现代艺术之间的现实纽带,同时也是东西方之间的桥梁。我们最初得知,他就住在纽约市的皇后区,他是一名理想的受访对象,住所就在我们附近。当然,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他的作品本身。我们第一次看见他的作品是通过网上一小幅山水画《会稽春晖》的复制品,画中的世界迷失在广阔无垠的时空中,雾霭沉沉的远山以君临之姿凌驾于近处的小屋之上。抽象和具象之间的微妙平衡如同直接以意志刻写在纸上的记忆,直抵人心与思想。然后我们又知道了他的“狱中笔记”,在其中他以雄辩、探究的智慧创造了与历史上的思想大家之间的虚构对话。
通过木心在美国的朋友亚历山德拉·曼罗(曾与艺术家巫鸿、她的丈夫罗伯特·罗森克兰茨一起饶有勇气地策划了2003年的木心作品美国巡回展)以及木心作品的翻译与研究者刘军(笔名:童明),我们才知道木心已经离开了美国,回到了他的家乡浙江乌镇。终于,在经过了数月联系木心的努力后,我们通过他的老朋友、不知疲倦的拥戴者陈丹青,定下了前往中国会见木心本人的行程。
陈丹青计划作为我们的引荐人,与我们一同前往。如果木心先生喜欢并信任我们,那么他会同意我们的拍摄,否则,我们将无功而返。我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显然,木心很反感被采访,我们还得知,即使他同意采访,也很可能情绪易怒且缺乏耐心。大家都知道,被问及昔日尤其是他的牢狱生活时,木心总是转弯抹角地回答,或干脆保持缄默。对木心来说,他绝自认为“受迫害的艺术家”,但谈论这个话题,就像是给那些一心想为木心贴上这个标签的人提供更多弹药。木心认为,“艺术的价值在于艺术作品本身,而艺术作品如何或者为何被创作其实无关紧要。”
显然,为了表示诚敬,也为了建立融洽的关系,我们应该赠送礼物。我们在中国的行程只有一个多星期,必须珍惜这仅有的短暂时间。听说他热爱西方古典音乐,我们就带上了一盒全套贝多芬弦乐四重奏CD。见面时木心先生安静地说“你好”,随后把我们带到客厅。面对面坐着时,他打量着我们。他戴着一顶遮盖着前额的羊毛帽子,面色十分平静,只有锐利的双眼不断轻微移动着,透过厚厚的镜片斜视我们。他显然对愚蠢的采访者不抱耐性。我们试着通过翻译向他阐述拍摄这部电影的用意。我们告诉他,这部电影将成为他的一幅肖像。没有任何反应,过了第一关。“告诉他我们的电影将成为他的肖像,不过是以他自己的话来诉说。”他听着翻译的话,点燃了一支香烟,耸了耸肩。这是同意吗? 还是只是第二关? 随后,我们将贝多芬送给他,这时他的脸上泛起了笑容。他连珠炮似地讲了几句话。“他对于你们不远万里给他带来贝多芬感到十分惊讶,”女翻译告诉我们, “现在他想知道你们到底想谈什么?” 我们看着木心,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面带微笑。我们通过了他的考验,在陈丹青和木心开始追忆叙旧时,我们架起了灯光和摄像机。
接下来的六天都用于采访木心,也渐渐适应了他需要频繁休息来调整呼吸和整理思路的习惯。与先前的传言很不一样,木心轻快活泼地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以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轻松游走于东方与西方、古典与现代的文学与艺术传统。不带一丝傲慢自负,他与达芬奇、李煜、马克思·恩斯特、米芾、托尔斯泰、尼采以及安塞姆·基弗等人保持对话—不是作为弟子或信徒,而是作为一个对手。醇酒般的对话中不时穿插着狡黠而戏谑的幽默,在对音乐发表了大段见解后,他笑着说,“你们来是为了寻找一个诗人,可如今这里只剩一个老头了。”
那么他的过去呢?他讲述了狱中的可怕经历,在70年代末离开故土在纽约奋斗三十年的种种经历。他讲述了他的作品在美国只公开展出过两次,在2003年他的巡回展启动之时,他已经七十六岁了。他讲述了他是如何等待了三十多年才让自己的作品在中国发表,并讲述了在七十六岁时最终回到中国定居的经历。在讲述所有这些故事的时候,他没有丝毫怨言。它们只是事实而已,他仿佛叙述的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仿佛一切与他的创作无关。他告诉我们: “最重要的是我现在所做的创作。”
在简朴的工作室里,他向我们展示了过去几年的画作。这是另一系列让人叹为观止的小型风景画。他从20世纪80年代起所著的贯穿研究生涯的各种书籍摆满了整面墙。这些新画作和著作,是他总是孜孜工作、信守诺言的最好佐证。就像他告诉我们的那样:“无愧于我年轻时为艺术许下的诺言。”
当我们告别的时候,不用说也知道,木心已如此高龄,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接受采访了。当这种可能性最终变成现实时,影片的镜头增添了几分辛酸沉重。因为,在我们拜访之时,他是如此具有活力,他的脸上没有皱纹,没有迹象显示出他的年龄,他的眼睛是如此澄澈,他那充满精神和理念的思想是如此活跃。
我们希望我们的电影能够将木心先生这样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介绍给更多的人。他教导我们如何在生活阴影中面对逆境,他向我们证明了,一个人说了什么并不重要,人生在世,真正做了什么才是关键。人们将深切地怀念他。
(编者按: 根据此次采访制作的纪录片,正在后期制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