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旺:抖一抖,抽动,痉挛——关于声音与身体的对话
2012年09月21日
|让我们从四肢不正、五音不全开始爱上噪音。“黑狼那卡西”自2011年6月于The WALL表演以来,迅速吸收了台北各音乐类型的乐迷,2012年5月发表首张专辑《黑狼卧室那卡西》后,持续获各方关注。黄大旺,外号“黑(暗校园民歌之)狼”,1975年生,高中时期即自主录音,聆听大量且多样的音乐,随后二十年,陆续发表声音作品。2010年自日本返台后,归结出三大创作类型:自由即兴、电子噪音与“黑狼那卡西”,其中以后者最为雅俗共赏,令人发笑之余又引起反思。声音,是物质运动的反应。在各类物质中,身体又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凡是看过或听过黄大旺演出或创作的人,很难不被他的“奇形怪状”吸引。你会发现,不少在我们日常生活中被人为地、刻意地排除的声音与形象,在他那里几乎全数复活。然而,这些“渣滓”又是以一种“未成型”的方式存在着。黄大旺是用身体,或确切地说,用下半身在演奏与言说。所以,我们请到对“身体”独具思考的剧场导演王墨林与黄大旺对谈。(张又升)
大旺:
我们从六零年代开始谈起吧!六零年代有几个比较代表性的歌手,像T he Doors的JimMor r ison,或者女摇滚歌手Ja n is Jopl i n。因为Jim Morrison患有某种精神分裂症,他会在自己写的诗一样的歌词里,把自己无限扩大,充满黑暗、虚无的迷幻风格,被称为“反摇滚”,和当时爱与和平的嬉皮精神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大墨:
六零年代的摇滚精神,美国Woodstock有很大的代表性,就是迷幻药的次文化。欧洲的摇滚比较重,跟“猫王”那个系统下来的美国摇滚完全不同,他们挖生命的黑暗挖得很深,已经不是什么次文化了。
大旺:
欧洲摇滚很强调个人体验,黑暗面其实是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的底线。
大墨:
大旺的现场也有很强的故事性在形塑一个精神世界。大旺的故事里面有很多他对社会的态度,他的per forma nce就是玩、玩、玩,当他把他的performa nce玩到底的时候,他对社会的态度也出来了。音乐应该不要表现太多道德使命,把自己捆绑的那么紧,那不是摇滚!
大旺:
很多人欣赏摇滚乐是以歌词为指向的,很少看到以摇滚乐作为一种神话的元素,去音乐结构化的形态,像千里眼穿透当代物质世界,实验身体官能在摇滚中扮演的角色。我并不想建立那种传承式的神话,我都是凭空想像出来的故事,前后逻辑不搭,看似无意义的话语堆叠,但我会变身某一个角色,借着诸如女性、长者、幼儿的角色之口说出这些故事。
大墨:
我想说的是一个身体官能反映出来的精神世界,从这个意味表现的故事或神话感。常常就是一个动作而已。身体抽搐一下,抖一抖,啊,那样的感觉。
大旺:
我平时就是这样呀!抖一抖,身体会抽动、痉挛。我站在台上,虽然我会翻唱一些摇滚的歌,但我都是用一种非常反摇滚的精神在唱,这种颠覆的方法让大家都会觉得挫,但对观众来讲挫会变成一种趣味,很驴蛋。
又升:
以“交工”和“闪灵”乐团为例,他们的音乐和歌词都在表述一种社会主张,他们的现实都经过一层过滤,塑造了一种美好景象,变成我们非要追求不可。而黄大旺是看到在现实有什么苦难,在未来或理想中还是有。他对未来没有美好的使命感,未来还是有人会倒霉。
大墨:
直接讲就是“安那其”(无政府主义),就是你的存在感来自于你当下的存在,即使我不承认你、否定你,但还是没有影响你自我的存在感。没有这种存在感,大旺说的精神分裂状态,就不可能产生出来。只有在这种状态里才能搞颠覆,因为我不承认跟你们有关系,更不承认要跟你们一样。
大旺:
等于说我在台上的状态,是一个大家观察点的角度。
大墨:
麦克风对你是很重要的,我发觉你从麦克风出来的声音是蛮变态的,身心障碍。你是从喉咙发声,有种堵塞的感觉,说话也断断续续,说跟话之间要找一个空间时,就要用声音挤出来。不像我们通常讲话是从头顶下来的,大旺是直接从脖子发声出来,脖子变成你发声的管道。这种阻塞感就好像鸡被踩着脖子,声音在一种痉挛的状态。令人会担心你下一句会讲什么。
又升:
我觉得他的声音是在表达一个不全的概念,永远不会整全。任何一个乐团都要呈现整全的想法,比如要宣扬的某种理念,要先在脑袋里想好一个图像,麦克风收到的是他们脑袋里面的声音,透过把意义清楚写出来的歌词,再传达出来。但黄大旺的声音是身体的声音,乱七八糟,也不知道他今天第一首到第十首歌的表演有什么整全性,一首歌之中不知哪边又会刺激他长出什么枝芽。
大墨:
麦克风是一个很敏感的东西,透明到连呼吸都可以被看见。希特勒演讲时节奏很快,没多久就h igh了起来。这种h igh要从麦克风才能听出来,这是声音的一种表演。大旺在舞台上不是说出来,是叫出来,通过麦克风就能很清楚他在身体痉挛的状态,我觉得他的声音很强烈地呈现出一种他者的声音。
又升:
有些乐团反抗的方式是站在体制对立面,但黄大旺是模仿体制,透过模仿不成来讽刺自己,也讽刺体制,化身成为各形各色的“你”来发言。
大墨:
这个“你”是大旺肉身里面藏着的他者的声音。这个他者就是挤在喉咙里面,有堵塞的感觉,而不是通过脑门下来,所以说大旺的脑是完全无法控制的。他的声音跟他呼吸带动的唇舌,一起通过麦克风在作夸张的表现,一种很神经质的表演。
又升:
可以说体制对黄大旺的肉身而言,根本就是魂不附体。
大墨:
乐团在台上通过一些方式把表演控制的刚刚好,大旺的表演却让自己渐渐走进恍惚的危机感。若用精神分析来谈,就是大便。他在台上把体内的粪便排出来,和自己的身体是分离的。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内部都藏着一个体制,大旺在舞台上常会丢出一些脏话,比如“干你娘”什么的。
大旺:
我在《幸福RV》这首歌就讲了很多脏话,大概觉得自己很幸福有关吧!
大墨:
你不讲“干你娘”的时候说的话都让我有脏话感,这不是生活习惯使然,而是跟你的身体有关系。每次演出现场都是一次排泄,把体内的粪便排出去。大旺的表演是一种下半身的表演。
大旺:
我有一首就直接讲“我好久没大便了”。
大墨:
所以我们要从身体谈摇滚,不能从歌词或政治立场。大旺把体制内的粪便排除出来,跟身体分离,他的秽语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洗涤。
又升:
很多乐团讲的话是金玉良言,大旺却要证明屁话也是话,话直接从喉咙说出来就是某种论述,即使说的是屁话。
大墨:
他的发声是不通过脑袋的,有一种直接感,是短路的。我们的咽喉和屁眼其实是相通的,咳嗽时有时也会放个屁。我们在体制内是不谈屁眼这件事的,甚至喉咙也不谈。他的说话就是在放屁,这才能完成他的身体论。他一说话,任督二脉就打通,屁眼也就开始放屁,消化系统便正常了。否则一肚子大便,会变得消化不良。
又升:
所以说大旺上台演唱放屁,就是跟体制在抢发言权的一种政治行动。
大墨:
我们每个人在公共领域里都有发言权,但这个权利是被规范化、建构化的。大旺在我们说的发言权这个层面上是说不了话的,因为别人不会听“他者”的声音。他的发言场域是在痉挛状态下迸发出来的声音,有很强的私密性,有人觉得密语一堆,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又升:
也要问,大旺的屁是从哪里来的?通常要吃一些东西才会变成屁,日常生活中他大量看一些别人认为不重要的资讯,一般人把理论论述当资料在吸收,他看的却是非常琐碎、底层、边缘的一些资讯,他并没想到这些可以用来谈什么问题,只是不自主地被那些东西吸引。他每天就在“吃”这些,“拉”的也是这些,正常的创作者是不会接受这些资讯的。
大墨:
他的身体在当代所代表的意义,就是身体重建一个主体表现及存在意识的行动,也是他身体现代性的所在,这样才能和资本主义现代性产生对话、拉扯的关系连结。外面喧嚷着要反核,这个游戏规则不是台湾才有的,问题是资本主义要不要再玩下去。要反现代性,就变回传统,回到田园生活,永远只是小知青的梦想。台湾没有人对抗现代性,我们就不可能产生现代性。所以我会对大旺的演出有兴趣,来自于他的身体在舞台上无组织化的存在。
又升:
黄大旺的对抗不是要打击什么,他比较像烂泥滩,软趴趴,打他一下也不会怎样。他的危险就是“烂”,没有办法预期,搞不定。
大墨:
就是说在无脑、没有生产意识的时候,他基本是在恍惚、失语、混沌的状态,那么他的行动意志是哪里来的?大旺的行动意志我是很佩服的,比如有一次他在公墓即兴表演一个“蜗牛”,就是一个低腰匍匐向前移动的动作,做了那么久,很可怕,他的即兴充满了这样的危机感,完全颠覆了我们习惯用脑的人对于时间的设定。
大旺:
国中时,有一次老师发还考卷,我成绩不好,就在教室里臭骂“干他妈的操”,老师就叫我出去罚站,我愈发觉得没法控制,愈想收口越不行。
大墨:
我觉得人再怎么痉挛、再怎么恍惚都会有一种先验的精神状态,愈不要就愈会要,造成整个失语的痉挛状态,你不需要跟我们一样靠话语存在着。
大旺:
我称自己这种现象是一种flashback,其中也是有话语的信息性。
又升:
所以和他对话不能用语言。我曾想要问他过去的经历,根本无法期待他能直接对话,比如他的即兴充满危机感,像刚刚,突然来个意外的怪声。
大墨:
最后谈到你的舞台,看起来虽然粗制滥造,这种低成本也是你在对整个建立在资本主义的反抗上。现在的摇滚乐很容易堕落成资本主义文化产业的样品,却忽视身体。只有身体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
大旺:
是啊!我的道具简单到只有椅子跟麦克风,其他都是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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