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制、仪式、规矩 Dino与玩物
2012年11月09日
|Dino,本名廖铭和,1976年生,台北人。国中时混迹于各摇滚场,早年曾为夹子团员bass手,他以非常原始的模拟(类比)电子回路创作噪音而独树一格。他也玩普洱茶、高梁酒,刻章与随笔书画,他的创作很难被放置在现存的任何一种现代艺术或传统艺术框架之中,他的创作常常被归类为“工业噪音”(指1970年代末兴起的一个反文化运动),但是这种分类却完全无法触及其艺术内容。在所有的艺术都在自我规范化、自我体制化的时代,Dino似乎在现代艺术规范之外,自己走自己的路。本访问由Dino创作与生活中所使用的物质出发,从Dino对于围绕在他周围的物的态度,来趋向他的声音创作哲学。
林:我想,对于像您这样特别的音乐家,开门见山地谈所谓的“创作理念”或“创作方法”,可能反而无法贴近您的噪音创作,我在想,不知道有没有可能通过围绕您周边的物质,平行地由您与物质的关系,来趋近您的声音创作,我这里指的物质,当然不仅仅包括乐器,甚至吃的、喝的、玩的、用的,都包括在内,从您的生活与创作物质开始,我们再往其他方向延伸?
Dino:真正要谈物质就其实只有两个字,就是“限制”。所有的东西都一样,包括烟酒茶,都是有所限制,不能没完没了。这十几年为什么只用这些器材,都是很实际的限制。
林:您与一般的现代艺术家不同,一般的现代艺术家会被社会期待下一次做的要比上一次好,作品要不断累积,展览的地方要越来越高级,材料要愈来愈好,观念要愈来愈进步,一般的现代艺术家往往倾向收拢更多的物质与资源来打破表达的限制。
Dino:之前我也跟画家朋友黄致阳谈过类似的话题,谈的是一个房间的摆设,如何把东西上架,如何规划置物架。致阳说,他总是从中间开始,把首先要的东西定下来,然后开始往左右扩张。我则是习惯靠左右墙两边先摆好、确定不会倒,再开始往中间发展。现实总是有所限制,一定会有一个框。
林:我觉得西方的现代音乐与艺术似乎更像是从中间往两边扩张的东西。我不能说你是一个现代音乐家或是一个传统音乐家。你在形式上乍看并不传统,但是社会对一个现代音乐家的期待是要他持续扩张的,无论在演出内容、观念、器材或者演出空间上。
Dino:回到自己身上,其实做事就像玩玩具,好像喝茶,永远都会有更多好的器材,更多搭配的东西,我也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不过,最后发现当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去收集这个那个,末了好像也没喝上几杯茶,我最终买到的东西没有想象中多,器材也是,包括花钱买CD,其实很多我买的唱片到底好不好,直到现在也还听不出个所以然。讲一个熟悉一点的例子,如果我要的只是一个“哽-斯-哽-斯”(注1:科技舞曲之节奏拟声),为什么我要花钱买这个CD? 我要的不是这个基本节奏之外的东西,我要的是唱片给我一种直接的回馈,一种直接的反映和回馈。
林:你能不能介绍一下你从十几岁开始接触到的声音的器材,包括CD、录音带还有后来的电子乐器,不管多么简陋简单的,这些器材对你来讲最早有意义的是什么?
Dino:最早有意义的当然是效果器。因为我懒得练习嘛,跟乐团排练的时候常常弹音弹不准,但是效果器常常可以直接给我声音上的刺激,跟“哽-斯-哽-斯”一样,提供我最初的感官刺激。无论多么经典的音乐,如果不能刺激我,不能触到痛处的话,对我来讲就没有意义。
林:只有对耳朵成立、对感官成立的东西才成立,不管其文字意义是什么?
Dino:对。我第一次花钱买的器材是一台mixer……我看到你评论我的文字中说我的乐器组合是没有音源的“买空卖空”,这跟我自己的想象是有蛮大落差的。我刚才讲,我是把这个组合当作一种乐器,这本来就是在做音乐,没有所谓的无音源。虽然不是贝司,我却不用电子音乐的思维来看它。此间也做了不少接线试验,不过自从搬到阳明山之后,我真的只是把它当作乐器。回到物来讲,每个乐器都有它很漂亮的一个点,吉他、贝司、小提琴、古琴,所有乐器都有。有些人非常厉害,知道这个点,他们不用下工夫,只要有三分之一的工夫、掌握了那个点,基本上要怎么即兴都可以。大部分即兴是不符合规矩的,但它还是有一个基本规矩。比如我们的听觉,就算听过所有的音乐,一些生物的基本习性是无法避免的。回到即兴上来,它还是有一个基本规则,是一个沟通,人与人、台上与台下的沟通,不是一个作品。不一定要有漂亮的乐句或特别的高潮,但大家都知道这是有理,或者更古的说法就是有礼。不是说乐理,而是基本听觉的规则。很多即兴都在不断破坏这些规则,我觉得刻意破坏也很酷,就像噪音。现在尴尬的是一种不踏实的问题,还谈不上有没有在刻意破坏规则。之前我有一个说法,任何一种表演都是暴力行为,只是在于你今天站在这个位置,承不承认自己在做什么。一个好的表演,台上的人需要非常大的暴力能量。即兴表演常常并没办法轻松地听,但很多表演却又没有这种暴力能量,问题是作为观众你又不能干嘛,卡在那里,也没有被侵犯的感觉。它产生的东西变成了另外一种暴力。
许:冷暴力。
林:是一个民主政治的现象。
Dino:我觉得那不是一个表演该有的氛围。
许:什么是暴力?
Dino:乖。让人乖、驯服。
许:乖之后是什么?
Dino:这个真的很难交代清楚。
许:那你的现场是不是一种即兴、一种暴力?
Dino:我的现场不可能是即兴。我这个人是没有办法即兴的。我的个性是都会想好。
许:这些都是可控制的。那比如说你在每个声音前都预设了吗?
Dino:你讲这个我突然想到,其蔚说我这二十年来都是做同一首歌,所有的东西、布局都一样,我上台的状态也是尽量一模一样。如果没有相同的器材,我就得去借相同的器材。
许:你的现场表演的暴力是什么?
Dino:我不把人当人看。我只要我自己需要的听觉刺激。
许:没有考虑观众反应这件事。
Dino:对,只有我自己。尤其是去年这几场,我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稳定过,一上台连试音都不用,立即就能达到我要的状态。当然它不一定好听,但能弄出我要的声音就蛮开心的。别的我也没有办法去想。
许:不过,我记得有一场张又升他们安排的演出,你找了一群人去聊天……
Dino:基本上还是一个表演,这是无法规避的。但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带过去。要么就让俊阳拉拉二胡,但那也只是形式。
许:你们聊天做什么?
Dino:喝酒啊,本来就我们三个人,后来大旺进来。慢慢的话题就引到主题上了,当天最大的话题是AV女优,大家就越来越轻松。许:你就是把你生活的状态搬到场上。
Dino:其他的现场也是一样。
林:你是把它当成仪式?
Dino:仪式不是在这里。
林:你要讲清楚一点,什么是仪式什么不是仪式。
Dino:之所以不能称它为仪式是因为有信仰的问题。我不可能在那样的状态下执行仪式。因为我有自己需要做的,那才是仪式,绝对不是这些东西。我相信一件事情,不管是宗教还是任何信仰,跟人接触一定需要介质。大家会选择不同的介面,这些是我选择的。让我觉得有一个东西、一个介面可以走出去,不一定要跟人谈茶谈酒,但是我在人前有这样的东西。活在世界上一定要有一个东西,不是那么精准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许:那仪式对你来讲是什么?
Dino:没有办法讲,没有办法沟通。
许:古琴、mixer都是你的乐器,你有没有在做古琴演出?
Dino:刚才讲到限制,古琴对我走出自己限制很重要,无论是现实还是精神上。在物质上我觉得什么都不缺。
许:那古琴和你刻章、写钢笔字…
Dino:完全是两回事。
许:它们的差别在哪里?
Dino:几年前刚开始刻印章,它其实是非常封闭的状态,要研究古文字,所有东西都要合乎规矩。也很难在人面前做这件事,是完全进入自己的。那时对刻印有极大的兴趣,因为它是最封闭的。后来不敢刻了,除了怕眼睛变坏,是因为我变得好龟毛,我自己都受不了。还是偶尔会刻,看古文还是要看,不像那时那样疯狂,到处临摹、翻字帖。
许:那琴和茶也不一样?
Dino:不一样。琴有我本来就需要的东西,一个很封闭很严谨的东西,每一个指法都不能乱来或更改。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封闭的,已经符合我的第一个需求。现在将近一年了,觉得越来越愉悦,没有感觉到任何负面的东西。那个食古不化的世界挺美好的,比现在好太多了。
许:那茶壶对你来说是什么?
Dino:就是一个交流的工具。后来读中国经典真的是因为玩茶壶。
林:回到古琴的问题,你觉得拜师是必须的吗?
Dino:我还在想这个问题,但我的观念上拜师是必须的。但毕竟不是进学院,那是师徒制,没有人逼你。要拜师的话,老师永远是对的,我无法忍受有人去找一个老师还去质疑他,跟我认知差太远。我还是觉得能找到老师是很幸福的事。我买的第一张古琴,大概九年前,当初只是去买茶,刚好碰到人家卖琴,就想既然有机会能买得起琴就应该要好好练。现在隔了八年,从去年开始才真正弹琴。开始弹琴也只是去淩凡家,正好她要买琴,就觉得好啊。淩凡过了一个星期就约我们去一个做古琴的人家,本来觉得古琴派对又不能抽烟,又不能喝酒,打算进去打个招呼,就离开去别处喝酒,结果一进去,对方就问要不要来一杯,要不要抽烟,就算古琴弹得不是很好,但所有东西都变得轻轻松松,所以我这一年都跟着在弹琴。
林:你觉得有所谓溯源、回到源头的问题吗?不是说教条、僵硬的复古,当然是只就你而言。
Dino:很多曲子不是技巧问题,有些诠释,太年轻的人是没有办法弹的。人人技巧都很炫,但没有味道,大家弹得一模一样。古琴谱就是记录动作,要如何运用动作都是看自己。自古以来因为有老师传承,这不是自己能处理的事情,这是老师要处理的事情,要学老师的东西。传统上,反对初学就有自己的东西,这不仅是中国如此,应该全世界都一样,不可能要求初学者创作。远古巫术时期也是,这是严谨的,该怎样就怎样。
林:我有一个问题,照你这样讲,所谓的创新又是什么呢?
Dino:这个我一样无法回答。创新我本来就是不相信的。溯源不一样的是我很排斥(创新)这两个字,因为我被问这一类问题时,我会自己一直过不去。(受限于篇幅,本文删除了原访问中讨论乐器以及去年一次演出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