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一个崭新的世界

莫斯科大学

莫斯科大学,1953年

河畔,在林中凉爽的黑莓树丛之间,一种慢慢苏醒的感觉,簌簌落叶如雨飘落。四下皆是潺潺水声;鸟儿的啼鸣不时从幽绿斑驳、微光闪烁的林荫之间传来。我诞生自一双皱纹密布的男人之手,他来自异国的崭新天地—有人在天安门城楼的讲台上宣告那个国家的成立,距今不过四年,而他所居住的那座夏日之城,正位于那国度美妙的中心。来自旧世界的观察方式塑造着新世界中无穷无尽的建筑、钻井与呼唤:而我只是这种相互作用,乃至同时代的一切人与物的映像。莫斯科是青年的大本营;清脆的话语声在一座座大厅与走廊间此起彼伏地回响;是的,我所选择开启的正是一道介于虚无与存在之间的大门。就是在这一刻,我作为一个念头而出现。莫斯科大学坐落在运河河畔,来自崭新时代的人们正值黄金般的青春,乘舟顺流而下。这个时代有着无穷的乐观主义与无穷的恐惧:人民的宫殿、庞大的灰色街区充斥着尖叫声、宽阔的马路上冰淇淋包装纸散乱一地,再往前走便是通往满地碎玻璃的小巷。

是的,我是匆匆一瞥下绘就的速写:一个或许从未真正存在过的世界。透过那雾蒙蒙的印象派般的视角,看到那心生向往之景。黑色墨水勾勒出崇高庄严的建筑尖顶贯穿整块画布,而莫斯科其实并非如此。在我的画面上没有锡罐、哭泣的婴儿和那闻上去像落水狗一样的大衣,也没有被汽油染污的融雪。只有空气、阳光,以及关于新世界的梦想。

我在这世间航行;经过灰土飞扬的天井、经过美术馆的展厅、在一双双私人藏家肮脏的手中传递。是的,50多年来,我漂浮在这个世界,和我同样年纪的大理石柱上已经覆满灰尘,如今又被饰以新的涂层。我的身份是一种奇异的混合与融汇,是两个世界碰撞的时刻,却没有发出断裂或崩溃的声音。无数看台向着崭新的建筑敞开,令人们眼前一亮:莫斯科大学,它是一个革命的世界的宏伟信号:一个崭新的世界。

北京亚洲大酒店,2014年

在拍卖会上,我被一个公司抽彩出售,这家公司的名字来自一条高贵的冰封河流:松花江。在北京,我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个芬芳浓郁,意味深长的梦:对于那座我为之而诞生的建筑所蕴含的梦想来说,我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我从一处阴郁的郊区仓库被运送到这里,经过人类生活中明亮的、精心铺设的公路;车辆不断飞驶而过,经常有易拉罐和瓶子从车窗里被扔到路边,乞丐和事故也不时出现,呈现出一片枯燥乏味的全景。是的,我们是要去往某个地方。我们已经到了吗?这真是最孩子气的问题了。我们将去往地球上一片繁忙的领域—经济的世界。

有些城市似乎是建筑的堆积:北京也一度如此。如今,由于那个被称为“革命”的进程,这座城市已经成为大街小巷与各种通路的凝结体:血肉的纠结,人类的群杂。

在市内的宽阔道路上,我在疾驰中研究那些三轮车夫、水果小贩和身穿黑衣的年轻商务人士,骑行者穿着皱巴巴的骑行裤,街头漫步的人眼神空洞。是的,你们也是我的兄弟。是的,你们浸渍汗水的肉体也是神性的一部分。是的,这一道道唾液与新鲜雨水纵横交错所留下的黑色痕迹也是大宇宙的一部分,是家园的一部分,是我的家园的一部分,所以如果我像恋人一般融入这条人行道、这些建筑与这个经济,这是否不合逻辑?我是否不爱这个世界?……好吧,我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既是一种观念,又是一个实体。

我心不在焉地这样想着—经历了漫长的冬眠,阳光下的暴晒让我感觉不适,我曾漫步走过深暗的长廊,布满落叶的静谧街道,还有那些安宁宽广的地域,我的存在与之相比,仿佛无垠大海中的一滴水珠。我曾飒沓生风地穿越这个世界的实体,却发现自己已被渐渐剥夺了对自我的感知,不再认为我的存在与其他存在乃至客体世界迥然相异,这不禁令我感到宽慰。直到现在,我必须承认,我试图让自己与那些不期而遇的种种世界融为一体的努力都是半心半意的,只是为了赚钱而已。更加令我难以抗拒的是存在于其他人思想中的那种渴望—特定的一些人,不是所有人,甚至也不是许多人。还有,观察周围的风景,我总是从这些风景中提炼出我自身的本质:冬日的满洲里;热带地区;大都市有着肮脏的河滨郊区、宏伟的电视塔和高楼大厦、叮当作响的大钟、仓库与街头商店;广袤的森林;花岗岩高墙;墓地与供人在前屈膝的墓碑;混凝土建成的市郊场馆里充满欢笑,吃鱿鱼时被弄脏的面孔;小城市的火车站;小摊贩们彼此开玩笑;在巨大的体育馆前面有士兵和漫步走过的老人;仔细观察一张特别有趣的面孔;月光洒在一条夜晚驶过峡谷的船,还有那些曾经在这里旅行过的人们的思绪;是的,中国地域宽广,有着无尽的胸怀。

红色丝绒幕布,参观者们源源不绝地从我身边漫步而过,我身边有一块标着人民币的标价牌。上面的数字是我的祖先绝对无法想象的。我的身份、我的用途、我的角色,不知怎么彻底变质和改变了,甚至我表面划过的那些潦草的笔迹也被小心翼翼地保护。一块破损的地毯、一个华而不实的天井、一些机器把潮湿的水汽释放到空气中,许多眼睛发亮的人穿着网球衫:我无法理解这些人和他们的动机。他们当中有一个人会把我带回家:或许不会;这无所谓,因为我的“自我”已经被重新命名为一个数字。

莫斯科大学:一个夏日之梦;是它带着我走向那个还有几十年才会到来的世界,一个关于宁静的梦,一个关于雪白大理石高塔的梦,它被集体主义生活的梦想从内部点燃,闪烁着乐观主义的光辉。有时我发现自己周围都是碎石残砖,俯视着下面撒满残羹碎骨的桌子,周围坐满醉汉;有时我发现自己高踞于空荡荡的陈列室,身边飘过恶浊难闻的空气,甚至在这样的时刻,那些幻象,关于青春与勇敢,关于那些摇曳柔软,等待伸展的肢体、那些石头花园……是的,这些幻象还会继续存在,直至下一个6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