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展览:散播水墨
2014年11月04日
|我是在网络上认识Kai Kawus 的。这原本是他的账号名,但我逢见面还是顺着叫他Kai,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我从没过问这个老朋友的真名,这也许是因为我的英文还不够好。真正说起来,很多时候是沉默让我们跨越了词不达意的交谈。他后来对我说,我的静默与留白,对他而言便是东方式的内敛。无论如何,那种安静对我而言是个不确切的氛围。但这种谜的氛围却常常在两人见面时,用各种不同的方式现身,笼罩我们。
* * * * *
在一间收藏室里面,他递给我第五件藏品,是伊斯兰式的精装册页。
它旧得只剩下几处暗淡的蔓藤花纹还算是留在封皮上。但翻开内页,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世界,或者说,是过去的两个世界—它们在没有人记得的一本书里,了无声息地就交换了各自最富饶的事物。内页的镶框和穿插的文字仍是伊斯兰样式,但中间那原该出现细密画的空间此时被换上了带有轻重缓急的工笔白描,几帧重色调的填彩也有山石云雾的皴法。在这一页中是浪花里的水鸭,而翻到另一页,原先灵活的线条却一下变成界画般的工整笔触,描绘波斯建筑的梯形量体,有纪律地向上收束成圆形的小穹顶。而泛黄的素雅底色,让人有种看幻灯片却错拿片匣的感觉。
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他才开始向我解释,这本书出自十四世纪的伊斯兰书阁。这些书阁和中国的画院不同,是由贵族出资,让大都来的色目画家、呼罗珊的诗人和前伊儿汗地区的僧侣一块工作。当时,随着《列王纪》的誊写,河中地区兴起了这样的艺术赞助风气,而书阁的文化建制则在帖木儿帝国的百余年间达到鼎盛。我听得出神,开始揣想书阁的可能样貌—将几种学科凝聚在一起的机构是怎么样的光景;而这个坐落在欧亚大陆中点的文明繁盛一时,又代表了什么样的世界主义?
这样的思绪随着画面中的线条发散出去,良久,才回想起来自己不是在看中土的绘画。在这些重彩之中,山石笔法重复且老硬,青金石和孔雀石的颜料不比中国石青石绿的层峦叠嶂,却是高古有余。六七十张插图的风格各自腾挪变幻,像是有些话没向当时的人们说出来,而被细心折叠在用色与笔法里面,只在更久远的时刻才重又对另一个文化的读者展示。
我开始细看其中的人物画,其中,一幅用屏风及河流隔起三个不同时空的插图,分别描绘的是画工作画的过程,和一群人围绕着中国女子乘马而行的情景。画面中,华盖下方的女子头向后看去,望向将画面分割开来的河流。
若以今律古,这个女人的视线应该不仅仅指向来时路,而且是河流外的另一个纸面时空:那个画工工作之处。而画工描绘作画的题材,则像是为自己的职业而编造的哑戏。顺着草纸摩挲的声音,以及描绘流水的鹦鹉螺般的弧形线描,这幅画像记载着一个别的故事;这故事关于绘画与真理,一下便闯进了我的思绪。
晋有仙人葛洪,在《西京杂记》中写道,元帝年间,画工毛延寿凭索贿决定其传移模写绘制宫女的工作。王昭君入宫时,她没有照例去见这位技巧通神的画工,其美貌便不见于元帝。随着她被送至西域,皇帝因为画家的不道德而将其罢黜,一时京师的画工们不再于京城接单画像。
我将这个也被记载在元曲《汉宫秋》的故事告诉Kai。在现在看来,出塞和艺术家对再现的不忠,重绘它们可以是让画工面对自己文化与职业双重的认同问题。也许这本半是游记、半是纪史的伊斯兰册页,确实折叠了这个从元朝传来的故事。Kai想像着,也许,当时手执中国毛笔的画工平时仍用中文,又或许,这些手上功夫仍有笔有墨的画师已经不谙中原的方块字。我们的讨论最后停在Kai分享的一个中国早期画论。这短摘带点超验色彩,像是篇科幻小说的结尾,也像是为播撒与离散的水墨族裔找个源头。我请他将他所描述的故事简略记下。
末了,拿着这张笔记接连问了一些朋友,却没有人知道其中文对应的出处。上网搜寻也只有无关紧要的一本解梦书,以及道教的八阵图这种不尽如人意的答案。且将其中一句较为确定的英译诗句抄录如下:
“我见识了众多画作,取材上抵世界之初,远至预示将来未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