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展季,一次近距离观察
2015年02月22日
|翻译 / 东大为
几个月前,策展人栾志超和我不约而同地敲定了“考察先行而主题其后”的工作方法,着手策划一个以高等院校的毕业作品为选择基底的展览。在考察了全国几个主要美术学院的毕业展览之后,我们将策展理念的核心聚焦在了艺术教育本体的表征与症候之上。比起为每年的毕业展季又增加一个院校荟萃展览,或是为年轻人提供更多甚至“过剩”的展览机会,关于艺术家培养方法和机制的讨论或许更为必要和紧迫。
几年前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举办了一场十年回顾展。这所著名艺术院校十年之间的所谓“教学成果”展览为何只展出了29位艺术家的作品?在非主题展的前提下,如何在上千名毕业学生的作品中做出选择?策展人纪尧姆·德桑热给出的答案出乎意料:其策展团队先是通过调查研究筛掉了至展览当年不再长期从事艺术创作或完全没有曝光率的毕业生,结果只剩下了巴黎美院十年毕业人数的不到百分之十;假如仅从这百分之十即大约百余名学生中再挑选二十九人参展,应该就不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在这里我们先不去追究这种筛选机制是否合理,而在这一调查过程中呈现的数字却是不争的事实。它无非揭示了一个显而易见但又常常被忽略的前提,即:“职业艺术家”是一个高淘汰率的行业,这在全世界都一样。换句话说,艺术家虽然并不都是学院教育的产物,但同时,全世界并没有哪所高等艺术院校能够确保自己培养的学生都会“成为”艺术家。这与社会普遍就业率的高低行情并无太大关联,因为艺术行业的残酷性来自于艺术创作活动的本质,即康德所说的“无目的的目的性”。成为一名“艺术家”所投入的时间与经济成本十分高昂,却几乎最难以在实际生活层面获得快速、有效的回馈。因而在这里我们并非是要批判艺术教育在普遍意义上的“无效性”,—因为只要它是以培养“艺术家”这个前提来设立和开展的,这种高淘汰率就是不可避免的;反之,我们要在接受这种高淘汰率作为前提的基础上,尝试探讨该如何使得艺术教育变得更为“有效”。
这一点对于近十年来持续扩招的国内高等艺术院校来说更加具有针对性。暂且搁置具体的症候不谈,一套负责任的高等艺术教育机制是否首先需要让学生意识到这一高淘汰率的大前提?对于一个意愿长期从事创作活动的人来说,四年大学教育未必是依靠获得某项专业技能来立足于社会的保障,而不过是通往“职业艺术家”的专业学习阶段。而目前诸多院校所采用的教学方向与专业评判标准却往往只侧重于对技能的训练和考量,这一方向性错误导致的不良结果是很多学生在数年的学习中,最渴望达到的终极目标就是要“画得好”;但很少有人告诉他们,“画得好”不过是迈入职业生涯门槛的其中一个因素而已,甚至都不是必要的。当各大美院的毕业展览成为技艺竞赛场时,绝大多数毕业生仍没有意识到迈出校门的“第一脚”会瞬间踩空,因为无论是学校教育还是自我培养中都缺乏了从“艺术学生”到“职业艺术家” 的过渡训练,此一训练不仅是对专业技能的掌握,还包括对艺术生态的了解和在生活与心理层面的各种准备—而后两者在我们的高等艺术教学中是长期缺失的。同时在技术层面,现行的课程设置缺陷也导致了人才的严重“营养不良”—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创作与习作课程的主次颠倒和比例失调,由此带来的创作观念和能力的缺失使得不少学生对艺术活动的理解仍旧停留在画好一张人体习作或完成一件临摹作品上,并荒唐地认为“创作”是在技法练习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才“可以”着手进行的阶段。很多学生虽然掌握了相对精湛的造型能力,却在四年间少有意识和机会发展个人的创作系统,而后者恰恰是一位职业艺术家所需具备的基本专业能力。与此平行反映在各大院校的毕业展上的,还包括“展示”意识的严重缺失。在考察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即使在毕业展览这样重要的平台上,也很少有学生能够跨越“展览即挂画”的观念而真正在作品的展示层面有所思考。在当代艺术的发展始终伴随着对展示观念、展览机制的思考与批判的今天,这样的学院教育无疑是十分落后的。
另一个急需反思的机制是以“国(画)、油(画)、版(画)、雕(塑)”的媒介逻辑来划分美术学院内部系科的方法。此一逻辑根植于建国初期追随“苏派”方法论的教育体制,同样是以“技法至上”的方法粗简地将创作活动强行挤压进以媒介进行区分的狭窄通道之内。而同时,维持“国、油、版、雕”的旧系统而将其他所有处于此框架之外的创作实践统统规划到所谓的“新媒体”或“实验艺术”系科的做法也是囫囵吞枣的,它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原有陈旧体系的缺陷,但归根结底,其方法论并没有颠覆之前的制度为艺术创作观念所带来的严重桎梏。在为数众多的学生甚至教师的观念里,画油画、刻版画、做雕塑以及从事“新媒体”创作并非是达成创作目的的手段或途径,而成为了艺术活动本身。其负面结果不仅仅是创作能力的缺失,更为严重的是想象力框架的单一和残缺。
诚如没有任何一所艺术院校能够确保一位“艺术学生”成为一名“艺术家”的可能性,也并没有任何人或任何平台能为年轻艺术家的未来职业生涯赋予更多的合法性和更长久的安全感,而这或许正是所有艺术教育机制都必须面临的首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