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卡·伊:刮过的海虱和紧张的桃子
2015年12月22日
|2013年,出生于韩国,常驻纽约的艺术家安妮卡·伊以围绕爱情和悲伤的人类情感为启示,创作了分别名为“否认”、“分离”和“死亡”的三联展。安妮卡·伊的作品捕捉到了这些借由文字信息、空间、食物和液体传递的情感中各个阶段的信号、证据以及残存物,并最终将这些感性、虚幻且难以捕捉的心情以法医式的调查呈现出来。
在柏林拉斯·弗里德里希画廊的展览“否认”呈现的是一种“否认”的心情——对事实的否认、对欲望的否认。新闻稿中详述了这类心理是如何在法律、经济和科学领域显现出来的。所有参展作品均被放在了在墙体里挖出的空间。在纽约47 Canal 画廊的展览“分离”里,一堆硬纸板箱可以被看作迁移的象征——搬走,或继续留在这儿——箱子本身却对它们参与了哪个阶段无知无觉。箱子中还装着活蜗牛。在她的作品材料语言中,蜗牛是可以自我繁殖的两性体——官能上自主,且能够实现自我满足的繁殖者。克利夫兰美术馆的展览“死亡”,全部墙面被漆成了殡仪馆地毯般的红色。昏暗的展厅内,作品被聚光灯照亮,这样的情境恐怕在今天只适用于自然历史博物馆或现代艺术。这样的展览设计不仅象征着死亡,更是保存着死亡。名为《姐妹》的作品用有着炸天妇罗似的鲜花装满了一件红色高领衣,意味着这种能够使得外壳酥脆的烹饪方式,伤害到了原本意在保存其内在精美度的物品。
我在博托拉米画廊看到了由绿茶画廊策划的展览“发光物”,其中的一件作品《钻石时代》由可移动的电磁炉和放在上面的铝制壶组成。不过,想要参透安妮卡·伊在材料使用上的意图,视觉描述是完全不可靠的。对我而言,它闻上去就像是穿着厚厚的过冬大衣一整天之后,忽然走进了温暖的室内;一层又一层的甜蜜在你的体内堆积,只有靠得足够近的人才能闻到。
《寂寞的武士》是安妮卡·伊制作的访谈播客,以作为她探讨当代社会、经济和艺术界等诸多话题的平台。在最初的三期节目中,她分别与艺术家、收藏家、调香师,甚至一位知识产权律师展开对话,希望以不同的观点寻求知识上的合作。第一期名为《合作曾为何》,邀请到了画廊主史蒂芬尼娅·博托拉米、收藏家克里斯蒂娜·戴尔加多、评论人安德鲁·卢塞思以及艺术家艾米·希尔曼,共同讨论女性在当代艺术界人际网络中的生存能力和经济地位——这也是安妮卡·伊在作品中一直延续的思考。在名为《我为何痴迷》的第二期节目中,她与调香师克里斯托弗·劳达米尔和艺术家肖恩·拉斯普聊到了味觉语言,特别是人类嗅觉辨识度的有限,以及如何对它进行扩展。第三期节目叫做《和我讲话时,请脱掉鞋子》,访谈的对象是一位知识产权律师兼当代艺术收藏家托马斯·亚历山大。
近期的个展“你可以叫我F”在非营利艺术空间“厨房”由鲁米·陈策展,展览提出女性主义是一种传染病。入口处的一个玻璃橱窗内陈列着100件阴道细菌的化验标本,全部来自艺术家在纽约结识的女性艺术家,或是她社交圈子内的职业或社会人士。这些细菌由麻省理工大学的生物学家塔尔·丹尼诺进行合成培养。运用隔离的方法,艺术家将水凝胶珠、摩托车头盔和死虾分别放在用乙烯薄膜分隔开的空间中。每个独立空间内均放有一个气味扩散器,所散发的味道是由生物材料合成重构后,加上艺术家肖恩·拉斯普在高古轩画廊内所捕捉到的气味,进行重新分析和组合之后的复合气味。当你走进开幕式时,那味道闻上去像是许多的人:有一点甜,湿漉漉的,又似乎很干净。气味的来源和组合挑动着人们内心对生物传染病的恐惧,对清洁和消毒的偏执,对女性大规模聚集的反感,以及病毒在虚拟和物理时空中传播的威力和风险。
在创作中,安妮卡·伊与其他艺术家及职业人士共同创建了一个以经验构建起的知识体系。她的作品都包含着合作,打破了传统观念中单一艺术家作为理念创造者的形象。在“厨房”的个展中,女性主义与病毒传播的联系——既是生物学的,又是存在于社交网络中的——再次印证了观念来自于构建和集体感知,并经由大众媒介传播。安妮卡·伊的作品极为个人化,需要观者调动生命经验中对否认、分离或死亡的记忆,才能对材料进行个人化解读。
她一直在思考味觉中的政治——作为一种感觉,同时也是审美上的洞察力——通感于嗅觉、味觉,甚至听觉上的偏好。在麻省理工大学利斯特视觉艺术中心举办的个展“6070430K的电子口水”,呈现了艺术家在客座期间的研究与合作成果:一个巨大的发光池塘中充斥着人造物及自然物,以及在康普茶中培养出的细菌纤维素“皮层”。对我而言,纤维素皮层的材料不仅代表着康普茶制作的“雅皮”趣味,还象征着对自然物的工程科技改造,例如人造肉。这件装置里有一个扬声器,播放着断断续续的背景音乐,但其实整件作品都在探讨高品位与低品位。“7070430K的电子口水”是艺术家的另一个个展,今年6月在巴塞尔美术馆开幕。其中展出了几件同样受到“否认”、“分离”和“死亡”主题启发的作品,当然,也提取了以前作品中的一些元素与“遗忘”的主题相结合。展览所介入的是“遗忘的过程”——长期记忆中储存信息的改写或遗失——也成为了艺术家过去5年创作的总结。在灯光昏暗的展厅内,可以再次看到干花(来自“死亡”)、蜗牛的排泄物(来自“分离”),以及细菌(来自“你可以叫我F”),或放置在塑料球体中,或保存于墙体里的玻璃柜。展览还有一本印制在冥纸上的手工艺术家书,其散发出的气息来自安妮卡·伊与调香师巴纳贝·菲永共同研制的一款香水,用以描述遗忘的味道——书本阅后即焚。
安妮卡·伊的展览将画廊白立方看作是孤立的观看空间,又是一块试验场,裹挟着自身对中立性的虚假展现。在她的三联展“否认”、“分离”和“死亡”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展示集体性的主观经验,以及从社会和科学层面挑战视觉客观性的欲望。唐娜·哈洛薇在《人机宣言》中提出,视觉是检验和决定事实的首要途径:“眼睛曾作为一种荒谬的能力——在与军事主义、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及男权主义密不可分的科学史中被训练得趋近于完美——在不完全受到牵制的权力利益中,使认识对象远离所有人与事。形象化被多边主义所利用,而后现代主义的文化又糅合了这些离间的手段。”安妮卡·伊作品的被传导方式、感知的方式,与其所选择主题的被感知方式一样,都调用了大量的感觉语汇。其作品强调存在与在场,也强调所知物与感知者之间距离的消解。她的观众被迫将感官信息加以消化;他们被迫放弃观看的客观性,承认身体的参与。这也就使她的作品显得臭气烘烘,而她的雕塑——有弹性,但皮肤却并不牢固——是极不稳固的。它们会蒸发、坍塌、融化、瓦解,最终死亡。
文:知念露西
翻译:徐丹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