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的表演文化与日常生活

2011年埃及抗议者高举呼喊脸书的标语 镜头之下的抗议从来都不是单纯的示威,而是随时可能引发另一场抗议的表演。 脸书这样的网络媒介不但打破了在固定场所和时间才能明确显现的“观看-表演”关系,也将其原有的仪式感分解为日常生活中反反复复的行为模式——新的“仪式”确认了当代生活的意义。
2011年埃及抗议者高举呼喊脸书的标语
镜头之下的抗议从来都不是单纯的示威,而是随时可能引发另一场抗议的表演。脸书这样的网络媒介不但打破了在固定场所和时间才能明确显现的“观看-表演”关系,也将其原有的仪式感分解为日常生活中反反复复的行为模式——新的“仪式”确认了当代生活的意义。

从戏剧到表演

“人生如戏”,这一隐喻非常普遍。尽管人们对戏剧与人生之间微妙的关系都有所感受,但在古今中外的社会,却有各种规则与律法来维持两者之间的疆界。也许,在戏剧所造的世界里极有可能以假当真,改变了既定秩序。

假如,生活的真实是依靠反反复复的行为模式建构出来的,我们一直无视生活中的表演特质,直到最近网络时代愈发改变真实生活与表演生活之间的辩证关系——互联网让视听传媒得以普及。在此之前,我们的个人以及社会生活的意义通常借由各种仪式来形成,比方说宗教仪式、人的成年仪式,或者国家典礼。大众视听传媒的到来首先打破了时空的限制,将这些由社会意义生成的典礼仪式普及至每个社会成员。而直至今日,个人化的网络新媒体更进一步改变了媒体景观,在脸书、微信里晒的图,写的字,以及朋友圈里的各种回复,都成为了自我以及群体认同的表演元素,其中的视觉和文字定义着我们是谁,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为何?

然而,文明向来对于“虚假,虚构,以及人造”的一切不是嘲弄、妖魔化,就是拒绝。戏剧作为一门造假的艺术,要进入求实的学术殿堂,在漫长的历史和反复折腾下,才被学术界认可为一门学科。

长久以来,人们不认为这样的奇技淫巧有何学术价值。戏剧进入学院的殿堂首先是作为文学的附庸——戏剧研究一开始只是文学研究的一环。学生扮演剧作的目的是为了学习剧本里的文学元素,学生的演出并不注意剧场元素,比方说表演技巧、导演手法,或是其他技术层面(灯光、舞美以及服装);从戏剧文学到剧场艺术,人们开始认识到,更多的时候,戏剧意义在于演员肢体的变化、声音的改变,灯光以及音乐的效果,服装、化妆以及舞台布景的视觉效果。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元素的交融以及相互指涉。

徐震,《饥饿的苏丹》,2008年,表演
徐震,《饥饿的苏丹》,2008年,表演

但是,这个解放的过程仍然只是把戏剧规范在了剧场空间里。写实主义在剧场的美学空间以及生活的社会空间之间筑起了第四堵墙。一波又一波的前卫剧场以及美学革命就是要拆掉这第四堵墙,模糊美学与社会经验的边界。

60年代以来的前卫剧场运动以及表演研究领域的出现,使“反戏剧”的浪潮到达高点。这一波的运动是反越战嬉皮士运动的一环,它完全消解了演出者与观众、舞台与人生、文本与演出之间的界限。比如,谢克纳的《69年的酒神祭》把演出变成一个发生的事件,在时间流动的过程里自然发生。波瓦的“被压迫者剧场”把表演变成社会论坛,尝试透过身体意象以及社会经验的演出,激发人们的政治意识。格洛托夫斯基的质朴戏剧把剧场当成灵修场,把表演变成临界时空,让观众与超验世界连接。行为艺术的出现,比如苏菲·卡尔,通过行为来干预,作用于人身体之上的种种行事规范。

这些都让人开始去思索生活作为一种表演:让生活里“自然而然”显得不自然,最后显露生活被建构的事实。在学院里,这股解构之潮导致“表演研究”领域的出现。它是剧场研究、社会学与人类学的结合。表演研究的人把构成社会生活意义的行为模式,当作是戏剧演出的过程。朱迪·巴特勒借用奥斯汀的语言行动理论,演绎了她的性别表演理论,成为表演研究学派的一环,亦是此领域的翘楚。

孙晓星,《————这里是分割线————》,2015年,网络剧场
孙晓星,《————这里是分割线————》,2015年,网络剧场

当代中国的表演文化变迁

西方的表演艺术在整个20世纪已经慢慢变成一种批判式的表演行为,解构性地把生活中的表演元素暴露出来。与此相似的是,中国的表演文化也有同样的变迁轨迹。

上海独立戏剧艺术家及理论家张献在其《社会戏剧》一文中说明,80年代以前,中国社会的公民生活基本上是被整合到国家机器中的,很难使用身体构成社会生活意义的空间——国家机器把人的身体变成福柯所谓的“柔顺的身体”——人的身体都要根据国家的“社会剧本”来发出动作和功能,提供生产力。国家的院团制度把剧场都纳入体制,强化舞台上的表演作为一种政治仪式。

80年代以来的先锋戏剧可以看成是艺术家挣脱国家机器的尝试,看成是对在新时代如何成为个体的可能性的尝试。要了解当代中国文化的意义,首先要了解新的文化展演空间是如何出现的脉络。自由市场经济必将打开新的社会空间;然而,也带来全球新自由主义的新规范,产生符合市场经济的欲望逻辑以及身体行为模式。

李建军、谭泽恩、张加怀、杨明晨、孙晓星、冯瀚辰、庄稼昀、肖竞,《25.3KM童话》,2013年,文献剧
李建军、谭泽恩、张加怀、杨明晨、孙晓星、冯瀚辰、庄稼昀、肖竞,《25.3KM童话》,2013年,文献剧

新的演出空间的出现

市场经济对旧的院团体制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在旧的院团体制跟新的市场戏剧之间,一群坚持独立戏剧之路的表演艺术家,他们的表演旨在认真对待每日生活里的行为模式,去想象公众以及私人生活的多种可能性。

上海的张献与其同伴在上海经营独立展演空间“下河迷仓”多年,让独立戏剧有空间展演,同时举办多届的国际性“越界艺术节”。在这个基地的经营结束后,艺术家们通过不同的渠道来执行他们的努力,通常是在新兴的美术馆空间里;赵川和他的草台班是另一个以上海为基地的重要群体,他们把剧场变成一个流动的乌托邦实验室,让各行各业以及各个阶层的素人演员登台,以戏剧探索当代社会里社会公平以及劳动力剥削的议题。

在北京,新的独立展演空间也陆续出现:位于中央戏剧学院边上,由王翔创办的蓬蒿剧场是中国年轻独立戏剧艺术家的孵化基地,也是世界独立表演艺术家的连接节点。它带进了许多新的戏剧观念:浸没戏剧、环境戏剧、作为社会行动的戏剧、文献剧、肢体剧以及心理演剧。

孙晓星,《群众》,2014年,文献剧
孙晓星,《群众》,2014年,文献剧

孙晓星作为80后的戏剧艺术家,在本届南锣鼓巷戏剧节的节目《这里是分割线》把互联网变成剧场,并且通过其网络剧场让参与者思索在当代中国语境下的公众论坛、人际关系以及言论审查在网络时代等议题——更多时候,网络空间的假改变了现实生活的真。孙晓星的作品不是以戏剧为方法来思考网络空间,而是尝试直接探索戏剧作为一种媒介的本质问题——虚与实之间的辩证,以及这个辩证过程与生活的关系。

对于文化观察,我们通常会疑问多于结论。这种欣欣向荣足以说明当代中国市民社会的形成吗?还是仅仅在说明文化生活商品化的必然?表演文化的多元发展有可能打开更多的空间让人们去实验新的私人生活形式,或者公众生活形式吗?在一个生活愈来愈表演化的时代,戏剧让我们去思索存在的本体问题、真实的认识论问题以及行动的伦理学问题。这三个问题都在有助于我们了解人性是如何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