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车的克洛诺斯与“繁荣号”空白档案


全文图片由 AI 软件 Midjourney 根据文字生成
图片致谢作者

克罗诺斯行走在无边的荒原上。锐利的阳光骤然驱散云朵带来的凉意和短暂的喘息,刺向他结实的脊背,使他大理石般的皮肤更加苍白。汗水如蜡泪般从老人的躯干上滚落,浸湿了他的披风,打在他瘦削的影子上。

右小腿的痉挛打乱了克罗诺斯平缓的步伐,使他几近跌倒。他抬起头,眯起眼睛——目之所及,空空如也。

但有什么从后面靠近了。远处传来了一声嘶鸣,接着马蹄的哒哒声逐渐变得响亮,一辆有篷马车追了上来。一对年轻的白人情侣在阴影中关切地望着,男子随即跳下车,向克罗诺斯伸出援手:“先生,想搭车吗?” 

年轻男子帮着克洛诺斯上了马车。克罗诺斯茫然地观察着车辆的内部,他长满老茧的手摸索着光滑的白色帆布。年轻男人了然地说,“是不是很神奇?这是一辆拓荒者曾经用过的马车——‘草原双桅船’,他们是这么叫的。知道吧,就像汪洋大海中的航船,多浪漫啊!他抓起缰绳,对着马匹吹着口哨。“我有时会想,就在几年前这辆马车是干什么用的。没准一个拓荒者正在我现在坐的地方,向野蛮的印第安侵略者开枪。他转过身来,比划着步枪的姿势,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少女从他身边挪远了一点。“哦,莫,可是你怎么能那么确定印第安人就是野蛮人呢?他们在这里的时间比我们长得多。他们一定能带来与土地共存的智慧吧。

莫嗤之以鼻。“‘与土地共存’有什么好处?我们必须把自然看作是供人类利用的储备,免得我们为资源无休止地争斗。再说,我听过印第安人的故事,很明显他们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先辈和后代混作一团。他们一直在兜圈子,否认自己有任何进步的可能!他显然是在向陌生人卖弄。“相反,我们怀有对理性的崇高追求。科学的方法,真正的民主……这样的东西才推动着文明的发展。

“我的莫是不是很聪明!他上过大学呢!少女转向莫。“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是现代科学无法回答的。

莫想了一会儿,“有一件科学学科无法解释的事情——至少目前解释不了的——是梦的谜。” 

“我敢发誓说,莫有最天马行空的梦!少女抱着莫的手臂,恳求他:“告诉他,告诉他!

“哎,别闹了。莫压低了帽子,但无法掩饰他的脸红。“是的。我曾做过古怪的梦。在梦中,我看到了一个社会,在那里,人们享受着科技奇迹所带来的便利,而我们的马车就像个古董。我看到人们乘坐有翅膀的马车,像老鹰一样滑翔。像人一样的自动装置耕种着大片土地,然后将准备好的食物送到高耸入云的庞大建筑物里。以及,住在那儿的人通过口袋大小的金属小工具互相交谈……我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些是先见,而不仅仅是梦。想想看近几年技术发展得多么地迅速,或许我梦中的社会已经存在于某个地方。

年轻人情绪高涨地望着前方的地平线,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我的天,我竟然还没有问你的目的地呢!你要去哪里,先生?

克罗诺斯转移了视线,他感到坐立不安。就在沉默太久而变得尴尬时,莫打破了沉默。

“抱歉,我的问题太蠢了。反正我眼前只有一条向前的路。只要我们不改道,我估计就不会有问题。他带着十分确信的笑容补充道,“我相信我们可以加快你的行程。

有节奏的马蹄声很快就把疲惫不堪的老人送入了梦乡。

这一年是 PF 906 年。

“繁荣号,一艘人类世代相传的飞船,正在自动驾驶中穿越宇宙的无边黑暗。

此刻飞船的内部光线充足。多年来飞船的照明系统一直在模仿地球的昼夜循环——这也是飞船上居民的对本源的残存记忆之一。

“早晨的集会已经结束,每个家庭都分得了分量合理的饱满水果和合成肉。几个世纪以来,在先进的控制论系统、自动化农业、免费的预防性医疗和人工智能助手的帮助下,“繁荣号孕育的人类已经不再经历任何饥饿、疾病、或争端了。就目前而言,他们唯一可能面临的危险是无聊。

凯塔,一个年仅四十岁的稚嫩幼童,踏上了克服这种危险的探索之途。Ta 跑到最喜欢的玩伴迪维面前,拍了拍 Ta 的背部。迪维转过身来,咧嘴一笑。“档案馆!两人同时说着,嘻嘻笑了起来。 

克罗诺斯在冷汗中醒来,手里抓着空气。

“做噩梦了,啊?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噩梦是够烦人的,我懂的。” 

克罗诺斯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在一辆福特牌水星系列的木纹车里。收音机里播放着阿蒂·肖 (Artie Shaw)的《星尘》(Stardust),歌声舒缓了他的紧张情绪。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他确实是在同一条路上,头顶上还是同一轮明亮的太阳,坐在驾驶座上的人也确凿无疑地是莫,但他现在穿着一身潇洒的灰色西装,浑身散发着成熟的气息。

“你还好吗?年轻女人从后座倾身向前说道,“我可怜的莫也饱受噩梦的困扰。自从那场该死的战争以来,他就老是做噩梦。我们得在床边备上烟和龙舌兰酒。

“噩梦,是啊,莫说,他的目光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但好梦也很多。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终于可以恢复进步了,你说是吧?他单手扶着方向盘,拿出了一支烟,他的恋人帮他点上火。他用眼神邀请克罗诺斯,但后者拒绝了。于是他继续说:

“西方人一直关注着技术的进步,使我们忽略了其被意识形态滥用的巨大风险。在某种程度上,这场战争呈现了伟大的教训。他令人生厌地吞云吐雾,“如果是自由民主和自由市场带来的技术进步,就不会出现专制的滥用。而如果能避开不必要的冲突,我们很快就能在全世界范围内建立起大都市。战争为我们继续前行的道路提供了明确的道德标准——通过展现其他路径是多么的邪恶。” 

“所以你就放心吧,老人家。再睡一会儿,等我们到了我会告诉你。” 

虽然学校为公民提供实用的知识,但仍然有许多人类的历史和文化遗产留给他们去探索。值得庆幸的是,档案馆是一个保存着数万亿份详述人类历程文件的数字图书馆,向所有好奇的人开放。最近,凯塔和迪维一直在利用早晨的时间研究。凯塔对美洲大陆的原住民神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迪维则更喜欢很多阴谋论中夹杂的幽默感。“他们怎么可能相信这些东西!当他俩阅读时,迪维多次这么感叹。

当凯塔和迪维沿着荧光走廊跑向档案馆时,他们看到教授向他们走来。教授温和的举止,广博的宇宙社会学及理论物理学的知识让 Ta 饱受“繁荣号全体民众的爱戴。

教授走到两人面前,用提问的方式问候他们:“孩子们,你们可知道我们从哪里来?

迪维自信地回答:“为什么问这个啊,教授,当然是这样,智能培养基先给最好的冷冻卵子授精,然后我们就从营养液中培育出来了。” 

但凯塔怀疑教授询问的是人类的起源:“我们来自原始太阳系的地球。在那里我们从非常简单的生命体进化而来,虽然….”Ta 也想到了宗教给出的解释,但在回答中隐去了这些。

教授似乎不以为然:“告诉我,孩子,你见过地球吗?” 

凯塔结结巴巴地说:“……我见过图像,但是……我想,通过船上的太空望远镜可能还可以看到。” 

教授跪了下来,于是凯塔期待着教授拍拍 Ta 的头。但 Ta 并未料到教授紧紧地抓着 Ta 的肩膀剧烈摇晃,同时喃喃说道。“你不明白,是吗?!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吗?你不明白….”凯塔从未经历过带有恶意的身体接触,而现在 Ta 口吐白沫,血液涌向头部,而 Ta 几乎半透明的脸颊变成了甜菜红色。

教授突然停下,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神情恍惚。迪维跑向凯塔,手颤抖地递给 Ta 一瓶营养液。“哦天哪,你的心率,迪维喃喃自语,因为 Ta 看见凯塔手腕上的数字闪烁着红光。

当克洛诺斯这次醒来的时候,他在一辆黄色的火鸟车里,收音机里播放着林那德·斯金纳德(Lynyrd Skynyrd)的 《自由鸟》(Free Bird)。

“你说什么?!莫向克罗诺斯大喊,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

莫看起来比以前年轻——也许是牛仔裤和衬衫的缘故?

“如我所言!我们现在称自己为 ‘雅皮士’! 但你最好相信我们仍在努力改变这该死的世界!你看过《全球概览》的原版封面吗?!” 

克罗诺斯摇摇头。

“不是吧,哥们儿?!我们星球的第一张照片! 太具有标志性了! 你在太空中看不到任何国界! 哦等下,精彩的来了……”莫开始跟着唱:“而这只鸟,你无法改变!” 

他的恋人从后面插话。“莫,请你把音量调低点。我们的孩子睡不着。”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不再有愚蠢的军备竞赛! 西方人与所有文化分享我们的技术,这样每个人都可以一起建造地球这艘飞船! 由超级计算机管理的社会经济系统把我们团结起来,当然,这也取代了政府和集权….”

“拜托你能不能把音乐声调小一点!” 

这一次,莫听到了她的话。他关掉了收音机,也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的愤怒:“对不起,宝贝。” 

但她的表情是悲伤的:“你从来没有梦到过我,是吗?” 

莫对这种指责保持沉默,眼睛仍然盯着地平线。她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梦?或者小家伙的?她温柔地摇了摇婴儿。“没事的,没事的,我给你唱摇篮曲。” 

午后的阳光散发着慵懒的橙色光芒,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婴儿很快就睡着了,但年轻女人仍然唱着歌。最终,克洛诺斯也感到了眼皮的沉重,打起了哈欠。就在他打瞌睡的时候,这对夫妻的只言片语溜入他的耳朵。

“你答应过会把我们带到一个美丽的地方。

“宝贝,你不用担心。” 

在档案馆内,面板上的灯光正在模拟午后阳光的温暖。当 Ta 沉浸在神话世界中时,凯塔很快就把之前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Ta在全息界面上点击了几下,打开了有关北斗七星起源的瓦斯科神话:“一群狼,共有五只,对狡猾的郊狼说,它们在远处的天空中发现了两只出色的猎兽,因而想去见见它们。郊狼答应了它们,攒了一些箭并射向了天空。它射得非常精准,能让箭互相插在一起变成一座桥。通过这座桥,这些犬科动物登上了夜空,终于见到了神秘的捕猎者——两头灰熊。

“灰熊,凯塔低声说,这只野兽的 3D 全息图出现在Ta身边。

“当狼群和熊交谈时,郊狼偷偷地溜回了地面,边走边收集箭矢,把狼群困在了天上。‘每当有人看到猎兽齐聚这么生动的画面,一定会想到我的才智和技巧。’郊狼高兴地想。这七只野兽形成了一个星座,后来被称为北斗七星。

迪维拍着凯塔的肩膀时把凯塔吓了一跳。“听我说,凯塔!”“什么事?”“我发现22世纪的阴谋论有点陈旧,于是想——为什么不快进一点,看看它们在之后的时代会如何演变?但你猜怎么着?关于阴谋论的最后一个条目记录于公元 2410 年。从那时到现在,没有一个条目!迪维略微停顿了一下:“所以这让我很好奇:你能不能也研究一下原住民的‘未来’?” 

 凯塔为这个建议激动不已。Ta 一直想知道原住民是否也属于“繁荣号初始居民的一部分。如果是的话,他们很可能与讲故事的人血脉相连

然而,两个小时的搜索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他们发现的最后一个相关条目与公元2410年的一系列抗议活动有关。

凯塔和迪维现在确定,档案中存在着空白,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恐惧在他们的心头蔓延。

档案馆的天花板突然变成了红色,接着出现了一条公告:“注意,所有‘繁荣号’的公民。16 20 分,教授的房间里发现了他的尸体。现在召开紧急会议,请您尽快到会厅。让我重复一遍……” 

在会厅,凯塔和迪维很快了解到,教授在自己的血管里注射了水银。    

当克洛诺斯睁开眼睛时,他几乎认不出莫了。他老了很多,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抹了发胶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            

“噢,你起来了。我正在聊上次回返程飞机上看的那部科幻片。那可真的是令人震惊——CGI真的能发展到让外星都市都变得可信的程度!盘旋的车辆在瓷制的尖塔中进进出出,特工通过全息图相互联络……伙计,我多希望我是在电影院里戴着 3D 眼镜看完的。年轻一代应该多看看这样的东西,能在心里有个蓝图,对吧?” 

他回头看了看他的儿子——现在对方是一个满脸雀斑的青少年,继续说道。

“ Z ! 你那个学机械工程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是迈尔斯,爸爸……而且他真的不只是朋友。莫明显感到疑惑,所以 Z 补充道:“我们对彼此都有感觉。” 

Z 的母亲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以示支持,而莫则不相信地揉着他的下巴。“真的吗,现在?在我们的客人面前?莫终于说道。他几乎是带着歉意地对克罗诺斯笑了笑,然后转头对 Z 说道:“我敢说,你和你母亲一定把我当成了某种怪物。我真的比你想象的更容易接受这种事。我在公司接受了很多敏感度培训,知道吗?

Z 轻轻地叹了口气,改变了话题。“我拿到了我的驾照,爸。也许我应该从现在开始掌舵。你一定很累了。” 

“你很快就会有自己的车的,年轻人,只要大学毕业后自己找一份抵押贷款。当你在还这一份的时候,也记得给房子搞一份。嗨呀,我甚至还要帮你付首付呢。看来你只是想拼命甩掉你的老头子,不是吗?

“除了我的学生贷款,还有两笔抵押贷款?你说得倒是轻巧Z 冷笑道,“当你在资金证券中大捞一笔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却因房租被排挤出了社区。

“放下怨天尤人的那一套吧。我告诉你,你不知道你有多自由,而且你太受那些消极心态影响了。在外面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了,所以你也该成人立事了。忘掉过去吧,充分利用现在……”

一声巨响打断了莫的说教。车子开始减速,很快便停了下来。“该死的,莫诅咒道,“我们得把车打开。帮我一把,Z

这对父子打开汽车的前盖开始修车。引擎盖遮住了克洛诺斯的视线,但他可以从车内听到他们谈话的一些片段。显然他们并不能和解。他们的口角逐渐升级,最后克洛诺斯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

“你也敢跟我说‘进步’,你把我当成了什么老顽固吗!我他妈的发明了这个词!” 

“我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你出卖了我的梦想出卖了所有人的梦想来赚快钱!然后呢?你是不是还要出卖你的灵魂?”Z 反驳道。

“滚吧!莫喊道,“滚!” 

Z 短暂地回来安慰了一下母亲:“别担心,妈。然后抓起他的背包就走了。片刻之后,莫猛地关上引擎盖,回到驾驶座上。母亲看着侧窗外。克洛诺斯从后视镜中看到泪水在她的眼中打转。

令人不安的沉默蔓延着。除了打盹并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之外,克洛诺斯还有什么选择?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哭泣和低语带来的沉重氛围笼罩着追悼会。几位四百多岁的长者先上台发表悼词,然后人们排起长队向教授致敬。 

仪式结束后,教授的首席助手上台。“我是来告诉你们教授去世的真相的。会厅里明显充斥着不安。“虽然……我认为最好不要让我们的孩子知道这些。当然,按照我们的价值观,孩子们也可以自愿留下来。

许多孩子离开了,但凯塔和迪维决定留下。

“教授结束了自己的的生命,因为 Ta 无法承受其最新发现所蕴含的意义。与 Ta 共事之后,我必须承认我也深受这些发现的影响。然而,‘繁荣号’中想要了解真相的公民理应知道这些。

“教授在档案馆度过了 Ta 生命中最后的几个月”,助手接着说道。Ta 最初想研究人类民主和治理的发展。奇怪的是,Ta 找不到公元 2410 年之后的任何资料。同时,‘繁荣号’的社会系统记录只能回溯到PF零年。我们不知道公元日历是什么时候结束的,这也就意味着在公元 2410 年和 PF 历法之间既有可能只过去了几个世纪,但也可能经历了几千年、亿万年甚至是几个完整的历法。我们完全无从得知。但根据我们的发现,我们确实知道当时的人类文明与我们的后匮乏社会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我们对公元 2410 年并不陌生。船上的每一位物理学家都知道‘繁荣号’推进系统的起源之谜。事实上,在公元2410年后,该领域的科学突破只有空白记录。

凯塔和迪维看着对方:档案中的空白。

“所以教授开始研究其他科目。‘繁荣号’的控制论系统是如何产生的?人类如何解决种族冲突而进入我们的后种族社会的?或是阶级矛盾?人类怎么克服宗教争端——或者是更难的,意识形态方面的争端?……教授的不懈探索只是在佐证我们历史上存在的空白。就好像我们悬浮在历史之外。

凯塔和迪维之前在档案馆感受到的恐惧现在已经放大了上千倍,笼罩着会厅里的每一个灵魂,吸走了他们眼中的光芒。“在展示教授生前的最后一段录像前,我会回答一些问题,助理郑重地宣布。

轮到凯塔时,Ta 只是问:“PF 代表什么?

“后未来时。助理回答。

克罗诺斯被这对夫妻的争吵声惊醒。“既然你这么担心 Z,不如去找他!莫在他的 N95 面具下吼叫。“你只教会了他忘恩负义!莫仍然穿着他的紧身西装,但从他的皱纹可以看出,他又老了——在冷色的车灯下,他的皱纹变得更深了。汽车发出痛苦的尖锐声音,停了下来。女人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白色的裙子在晚风中优雅地飘扬。

克罗诺斯从后视镜中静静地看着她离开。

莫踩下油门,长叹一口气:“这个家真是一点尊重都没有。他们甚至不明白是我在养家糊口。

最后一丝玫瑰色的阳光隐没于地平线。只有汽车前灯照着眼前的路,但克洛诺斯几乎看不到前方十几米的地方。不过他还能看清楚倒映在挡风玻璃上的莫的脸——苍白而充满仇恨,就像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

“什么都看不见,莫抱怨道,然后转向克罗诺斯,“介意我打开音乐来放松一下吗?

莫播了几首堪称陈词滥调的歌曲,最终选了一首曲子。这首曲子对克罗诺斯来说也太过于忧郁了。“看守者 (The Caretaker)。很不错的艺术家,他的音乐总给我带来某种温存的怀恋。

歌曲结束后,莫决定向克洛诺斯倾诉:“我知道我不应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的妻子和孩子身上。中年危机把我搞得一团糟,而我的身体状况也在作怪。一开始,我只是记不得最近做的梦。然后我意识到我什么都记不太清楚——任何新的记忆都维持不了几天。某种顺行性失忆症正在发作,医生这么说的。听起来很荒唐,但我甚至不记得我家人同意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幸好我们在单行道上,所以我们应该不会迷路。他干笑道。

他继续告诉克罗诺斯他记得的事情:他买的大型科技股,还有他看过的科幻电影,但克罗诺斯的注意力转向了遥远的夜空中漂浮着的一座忽明忽暗的城市,就像一只在海洋里飘起的发光水母。当汽车驶过时,这座城市就像一颗模糊的流星。

克罗诺斯拍了拍莫的肩膀,指了指这座城市。“不行,我们不能绕路,更别说为了一个海市蜃楼。莫头也不回地应着。

克罗诺斯开始像孩子一样敲打着侧窗。这座城市已经远远落后于他们。莫显然是恼怒了:“如果我们现在改道,我们之前的进步就会化为乌有!

“什么进步?克罗诺斯终于问道。

莫先是很吃惊,然后他皱起了眉头。他关掉了引擎和灯。

在黑暗中,他咆哮道:“现在我明白了。你才是他们中最忘恩负义的。你一个搭便车的人,有什么权力指挥我往哪里去?

克罗诺斯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回事,伙计?!一直以来,你什么也没说。你从来不为我说话,从不认可我。你一开始甚至没有告诉我你的目的地。你到底是什么怪人?

克罗诺斯镇定自若:“你这么说好像我亏欠了你似的。但我知道你想要陪伴,想要方向……

即使周围一片漆黑,克洛诺斯也知道莫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了。

“……你疯狂地希望我是真实的。

莫厉声说道:“哦?!你是真的吗?你是吗?!

“和你的梦一样真实。和这条路一样真实。

“我只是想让你——需要你——理解我!可你看看!你辜负了我多少!!莫嚎啕大哭。然后,毫无征兆地,他一记重拳击中了克罗诺斯。克罗诺斯痛苦地后退,举起双手想要防御,但无济于事。他又挨了一拳,然后又被推了一下,从门里跌了出来,摔倒在冰冷的大地上。

莫发动引擎,车尾的灯光很快就从克罗诺斯的视线中消失了。他挣扎着起身回头看,却不见那座灯火通明的城市。

克罗诺斯行走在无边的荒原上。黑暗抹去了道路,他完全迷失了方向。

教授没有身体的头像投影在会厅的圆顶上。

“他们说过去是一个不同的国家。对我在档案中读到的人类而言,我们一定显得非常陌生吧!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我们意识到我们所处的未来似乎完全不可能实现。或许,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知识的空洞很快变成了存在的虚无”,全息的头像继续说道。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一直怀疑我们不是真的。也许我们是被更高的存在模拟出来的,或许我们只是某个人不再在意的幻想,一个被抛弃的梦境,或许我们在一个关于未来的虚构故事里……”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宇宙令人窒息的黑暗。我们来自哪里?我们要去往何处?我问了,但黑暗没有提供答案,没有提示,没有含义。

会议室里的一些成年人已经跪倒在地;其他人因得知“繁荣号正在漫无目的地漂流而感到战栗。

凯塔、迪维和一些同龄的孩子聚集在主舷窗前。凯塔凝视着黑暗,观察着:“那堆星星看起来难道不像一条盘绕的蟒蛇吗?两个孩子正在查看动物的条目,而其他几个孩子则点头。迪维说:“那边——星群就像两只飞翔的天鹅!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到这个游戏中来,说出了早已灭绝的动物的名字,魔法一般地召唤出了他们从未听说过的动物的全息图。

最终,一位父母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它们看起来确实像一只羚羊。又来了一个。之后,一小群成年人走向舷窗。一个小时后,“繁荣号的大部分居民都站在船上各种舷窗前,他们的身体贴在玻璃上,星星倒映在他们的眼中。

然后,有人提议:“也许我们应该考虑停用自动驾驶仪。另一位附和:“我们可以投票表决吗?

随着克罗诺斯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终于看到了蜿蜒曲折的银河系,像一串钻石碎屑一样散落开来。他抬头仰望星空,开始行走。

谨将此文献给Mark Fisher.

 

吴楷文现居纽约,是一名翻译、写作者和独立策展人,也是策展团体“引力波”的一员。他当下的研究方向为科幻、未来主义和幽灵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