肘力&金巧儿:3……2…1
2024年05月29日
|城市中,频繁的身体移动所带来的空间转换,让一些物品同时充当了传递和阻隔人类情绪的媒介。当隐忍的情绪到达临界点,疏离与暴力便开始在空间中显形。
他默念,3……2…1
3
男人一分钟内看了10次手表。不是数码。是石英。屁大点时间都要计算准确。
该死,快要赶不上飞机了。
前面的大哥硬是加载不出手机里的登机牌二维码。登机口前台的工作人员,一脸赔笑。
“先生,要不要连下机场的WiFi呢?”
科技的谬论在于,发明者与使用者会在潜意识植入一种假设,假设每个人在使用某一技术时都处于同一认知上。然后,我们会在现实中磕磕碰碰地遭遇到各自的不同,并因此需要调整心理,应对此技术的预期与现实之间的落差。没有任何预期会比较快乐。铲除对完美人类不切实际的想象。他心想。
咻…溜溜溜。工作人员在他身后拉起了护栏。
他快步走入透明廊桥。走到舱门时,阳光透过控制室的玻璃刺进他的眼睛。受过伤的瞳孔无法收缩。他任由它刺痛。这种近乎自虐的行为,是为了缓解等待的焦虑。
纯粹的白光。一晃眼,出现在面前的是习得职业微笑的空乘。
“先生,需要今天的报纸吗?”空乘轻声细语地问道。
“……” 他漠视对方的笑脸,顺手拿了一份。是潜意识里作为知识分子的执着在作祟。
他索然无味地看了几眼,便卷起来塞进座椅后背的百宝袋里。
等待起飞的时间总是感觉漫长,仿佛刚刚所有的焦急情绪都是一场徒劳。百无聊赖的他开始审视眼前的一切。
他发现飞机上每个座位的背后都有一个用途不详的金属小夹子,唯一能确定的是,它并不是用来固定小桌板的;但只有他面前的小夹子夹着一本破旧的迷你小折页。他饶有兴致地取下来翻阅。并没有察觉到夹子的异常。
折页的材质很特别,像是有点厚度的热敏纸;里面的图文因为时间的关系变得模糊不清。
他下意识地认为这本折页是椅背上夹子的说明书。他竟有点兴奋,带着些许期待,把夹子的压板翻到90度,心里默念三二一,松手;然而压板异常缓慢地闭合,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不确定是因为生锈,还是内部某种类似液压的结构所导致。这个夹子闭合的过程让人烦躁——碰撞前的运动被切换成慢动作,接触的瞬间被消音。滞缓成为了一种隐匿方式,在暗处操纵和消耗着所有冲动,极力地不被察觉。
他凝视着夹子,视野收窄。
周遭事物也渐渐慢了下来。
光线交织成幕布。
深色的磨砂平面上布满了细腻均匀的颗粒。
一道影子一闪而过,划向这个平面。 在他们接触的瞬间,所有运动骤停; 一个尖头的椭圆物体显现,平衡地直立于平面之上。 这个不知名的物体如一幅静止的图像,只有其投射在平面上的、缓慢移动的阴影表明时间的存在。
快进。
物体与平面的接触面开始下陷,其周遭的颗粒液化——平面如流沙般,正悄无声息地吞噬着物体,不引人注目,不留痕迹。
灰蓝色的背景,下半部分是杂乱而又苍白的暗绿色;
画面中心,一个巨大的椭球体高速自由下落。 烟雾顺着它的中枢上升,随即它便在烟雾笼罩下沉默地解体。 几秒内,一切都沉入了暗绿之中。
暗绿的内部,残骸撞击着地面; 碎片和它们激起的砂石悉数绽开,随即消散于尘雾中。 交叠的枝叶困住扬尘,掩盖了撞击的骚动及其余波。 尘土层层覆盖残骸,将其掩埋到山体中。
灰蓝色的背景,下半部分是杂乱而又苍白的暗绿色;
无声低吟。
一块反光的透明立面悬浮于地面之上,模糊了边界和现实。
一个人影从立面边缘隐现。另一道人影正对着他。
他举起拳头。
拳头和它反射出来的影像彼此靠近。
在撞击的瞬间,人像凝固,立面纹丝不动,没有飞溅的碎片,也没有惊愕或躁动。
只有以撞击点为中心向外辐射的细痕,交织蔓延,抹除了人影……
他猛地睁开眼睛,急切地扫视周围,想要找到说明书上的装置。他从未预料到,会这般渴望一个如此简单的机械结构,渴望那一下利落的回弹、一声清脆的咔哒;也不曾想过它竟可以是一个发泄途径。
他盯着这个夹子的时间越长,就越着迷——他感知到某种陌生而复杂的情绪即将爆发。 深吸一口气。 他强迫自己转头看向椭圆的窗户,尽管他的眼球与头部的运动并不同步。 纯白侵入他的瞳孔,他凝视着太阳的光芒,重新陷入平静。
或许这本说明书,的确是关于这架飞机椅背的夹子, 只是其构造已经被无法发出声响的版本取代。
又或许设计者明白,这个装置无法在快速更新迭代的环境中留存;它的实体和其机械的运动方式,裹挟着某种情绪的宣泄口,如同热敏纸上的图像,都会消逝,或被覆盖。
他想起,有人曾经跟他说过,人类的欲望时刻在发生改变,物件的功用也会不断被重新创造。设计之物如果是生物有机体的延伸,那么,它将会在生命之树的人类分支下演化。无论造物者是谁,另一个人都将重新设计其功用。
2
他透过布满指纹的小窗,看见城市发出异常的光亮。却看不出缘由。
下飞机时,他仔细观察每个乘客的表情。没有人表现出和他一样不满。谁会关心这个多余的夹子?似乎它自然就应该在那。他却被搅得心神不安。
他急切地想要离开机场,尽管目的地还不明确。他推开抵达区的玻璃大门。门异常缓慢地移动。他稍微加大力度,却感受到一股作用力在抵抗。经过缓冲区,他更加使劲地去推另一道门,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到了薄薄的玻璃上。然而,门的运动依然缓慢。当出现一条不到50公分的门缝时,他侧身挤了过去。无效且滑稽的抗争让他更加急躁和疲惫。他叹了口气,环顾四周,看见别的出口的门都在以同样缓慢的速度开合。他才意识到门的开合速度与推门的力度无关。
他终于离开了机场,在街上游荡,观察这里看起来熟悉却诡异的一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臂的血管隐匿在清冷的光线中。他抬眼看见无数的光束在玻璃之间来回折射,光线冷得发青。唯独没有温暖的直射光线。商店、住宅、学校、公司、政府机关……全部设施,变成了玻璃所造。
所有开合的运动都低速无声。门和抽屉都装上了液压杆,仿佛害怕过度的撞击会让这座看起来易碎的玻璃城崩塌。
在不远处,
砰…砰…砰…
此起彼伏。
他沿着声音寻找来源,找到了一面又一面保留着破碎痕迹的玻璃墙。安全玻璃的设计,坚硬如石墙。即便破坏者满腔怒火地破坏,也不会落下不得体的碎渣,留下的只有情绪的轮廓。
透明的网状裂纹捕捉着每一个注视它或试图记录它的人,为现实附上碎裂的质感。
但他不理解为什么一座城市中会出现这么多被破坏的玻璃立面。他寻思着,抬头四处张望。天空出奇地干净利落。这里没有监控摄像头。一个都没有。毕竟如此的透明与光亮,早已埋葬了黑暗。
或许制造裂痕,是在这座城市居民最后的宣泄方式。
各式各样的裂纹,成为了这座城市的表皮。
最终他在一种特殊裂痕前停下了脚步。他看见自己的脸,身后的城市,以及玻璃背后恬静舒适的酒店大堂相重叠。他手指抚摸碎裂却平滑的玻璃,盯着里面的红色沙发。近距离的凝视逐渐消解了玻璃的存在。同时,自我与玻璃对面的世界也在无声融合。无法分清自己和世界的界限。
反射的光线开始交叉叠加。他焦躁地移动瞳孔,能感知到的只有白色。一片白色。
这种熟悉的刺痛让他难以动弹。他下意识举起手想要挡住白光,但他的皮肤逐渐变得透明,显露出血管和骨骼。
无处可躲。
1
清晨的阳光透过全景落地窗渗透到工作室的每个角落,他在桌案上惊醒,晃了晃神,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铅笔。面前的建筑设计图纸,是无数堆叠的* 。
他起身,瞥到桌旁一本用报纸当作书皮的参考书。
那是一本发黄起褶的说明书合集,内容都是关于如何利用物品表达情绪。
隐秘的暴力。狂躁的忍耐。可控的爆发。
他才发现按部就班地宣泄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透明,包裹在自由、释放、不加掩饰的幌子中,抹除了示意僭越的边界,压抑着沉浸在其中的每一个人。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圆规,手臂举到与自己身体成135°的位置,砸向面前所有透明平面;欣然接受物品被摧毁并重塑的命运。压抑已久的情绪投射到玻璃上。裂痕此刻如教堂里彩绘玻璃的纹样般悦目;同时编织出一层薄纱,让他赎回一点隐私,夺回一丝喘息的机会。
*注:奈克方块(Necker cube),或称为内克尔立方体,是一个错视的图像,由瑞士晶体学家路易斯·艾伯特·奈克在其1832年发表的论文中首次提出。它由12条线组成的图像,是等大透视的角度绘画一个立方体,等长的平行线不论其远近,在图中会画成等长的平行线,其中没有任何关于立体的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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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巧儿 JIN Qiaoer
1996年生,现生活于广州。创作媒介涉及影像和装置。以闲游的方式观察当代城市景观,从日常生活空间中汲取灵感,关注城市中那些建筑师缺席的建筑,没有设计师的设计;探讨其中微妙的错位、分离或失调所导致的内在矛盾。本科获多伦多大学荣誉文学士,主修视觉研究与建筑设计;后获伦敦艺术大学切尔西艺术学院纯艺硕士。
肘力 Jolie ZHOU
1994年生于广州,职业不限。她关注日常生活景观与心灵之间的关系,思辨立足于视觉表象的内在逻辑。目前实践着重摄影图像的媒介实验,以及以跨物种知觉与意识为侧重的实验写作。2017年获多伦多大学荣誉文学士,主修视觉研究与电影研究,副修社会学;现获德国学术交流中心(DAAD)艺术类专业奖学金,于科隆媒体艺术学院进修艺术硕士。
本文由肘力和金巧儿共同合作完成。“使用指南”的概念与设计来自金巧儿正在进行中的未命名项目;写作概念与摄影来自肘力正在进行中的项目 《经过我,穿透我,毁灭我》(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