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颖:“狂风凛冽,石地凄凉,遗弃智慧,独自彷徨”
2024年05月29日
|《桃源十二村—第一章:牧羊者之耀》,2019—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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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致谢艺术家及马凌画廊
在无数科幻作品的设定中,包括近期引发热议的动画剧集《冥王》(2023)与《万神殿》(2022—2023)里,AI(人工智能)以及各类人造机器人作为人类的假想敌出现;但究其创作源头,仍是亘古不变的人类贪欲与仇恨。当邪恶并非某个腐化的灵魂,而是一种更系统化的环境,且其目标讽刺性地在于消除罪恶,那么对系统本身这一恶魔的揭示,便无法依靠某些超级英雄的一身肌肉或超能力来快速解决;艺术家自然也不是光环下的超级英雄,但她或有别的魔力法宝。
艺术家苗颖长期关注网络生态与数字伦理,她立足于技术、政治与社会的交叉点,清醒而警惕地在创作中驯用人工智能,探询技术、文化与权威之间渐趋消融的边界;在披着纷繁金融概念的数字艺术领域,她以铿锵的姿态与富有想象力的幽默感,揭示数字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一体化,试验合成作者性这一颇具挑战的工作方式。苗颖将科幻、AI以及与世隔绝的控制环境用于史诗式的三部曲创作《桃源十二村》(2019—2023)以及系列创作《科技炼金》(2023)中。在视觉上,这些作品显著区别于苗颖过往创作中对流行网络信息符号的挪用;这些游戏引擎建模美学——不论是前者中血红色栅栏与尖顶石制房屋的暗影所营造出的(刻板印象式的)中世纪恐怖氛围,还是后者中出现的浓重黑暗里点缀着橙、紫、绿等鲜亮色块与特效,以及水墨简笔风格的竹、石等元素——对无甚游戏经验的观者来说,大概都呈现出陌生化的距离感,以及浓烈的数字野蛮气息。此种数字景观与造物,连同其AI旁白语音所营造的观演气氛(在此,“演”指向实时模拟程序持续运算生成的永不重复的画面),将观者置于被动进入仪式的位置,使其与作品的关系更接近疑问或冥想,而非要去清晰掌握作品的叙事与意义。
出发!前往桃源十二村
《桃源十二村》三部曲的首次完整展出,成为苗颖入围中国香港西九龙M+视觉文化博物馆“希克奖2023”的展览内容。这一奖项作为著名中国当代艺术藏家乌利‧希克创办于1998年的中国当代艺术奖(CCAA)的延续变体,旨在鼓励出生或工作于大中华地区的当代艺术家,面向国际展示并推广其艺术创作。
《桃源十二村,第一章:牧羊人之耀》(2019—2020)以哥特式尖塔结构作为LED竖屏的展示框架,局部烧焦的未涂层浅色木塔间缠绕着红黑色电线、绳索以及驯犬用具,六座木塔一字排开。屏幕中分别播放着通过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生成的实时模拟影像,每一台屏幕都聚焦于一个虚构的中世纪世界“桃源十二村”中管制公民的“AI牧羊人”。画面中,人物的动作显得笨拙而卡顿,还会不时出现意义不明的跳动数字,以及虚拟环境中风格混杂的建筑与景观。不同牧羊人的人设对应不同的社会阶层,比如以杀马特打工仔为原型的工人、以朝阳大妈为蓝本的举报人。
《桃源十二村,第二章:剩余智能》(2021—2022)系意大利博洛尼亚现代美术馆委托创作的动画影片,其剧本由人工智能文本生成系统GPT-3编写,苗颖用游戏引擎导演了这部影片。其中的主角是生活在桃源十二村的一个蟑螂公民,她爱上人设为“学者”的AI牧羊人,后者因偷窃桃源十二村的能量石而被囚禁,于是主角以其“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式的爱恋”(艺术家语)试图通过开采比特币来解救他。影片投影前,供观者入座的五把木椅子上用常见于中世纪印刷品的英文字体分别写着:五喜(The Five Joyful),五悲(The Five Sorrowful),五辉煌信用(The Five Glory Credits),一吾民(15个十年)(One Our People [fifteen decades]),十桃源梦(15个十年)(Ten Walden Dreams [fifteen decades])。
《桃源十二村—第一章:牧羊者之耀》,2019—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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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致谢艺术家及马凌画廊
《桃源十二村,第三章:辉煌魔法之战》(2023)则系M+委约作品,包含题为《辉煌魔法之战》《辉煌魔法—降服 No.1-No.3》《桃源十二村精神纲要》等多层次内容,展陈采取屏风装置、驯犬用具现成品等综合形制。观者可通过现场疑似“桃源十二村”地图的墙绘上的二维码访问作品网站“www.pilgrimageintowaldentwelve.com”,域名可直译为“桃源十二村朝圣之旅”。据现场展签提示,项目还包含手机应用与浏览器应用,它们都实时运作着互动式的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程序。
整套三部曲的创作始于2019年,跨度四年,包含了全球多地皆严格管控居民行为的新冠疫情流行期。苗颖的创作灵感来自著名行为主义心理学家伯勒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Burrhus Frederic Skinner, 1904—1990)出版于1948年的乌托邦小说《桃源二村》(Walden Two),书中构想的监管社会结构甫一发表即引发了极大争议。对斯金纳来说,这种构想的科学指导原则源于俄国生理学家巴甫洛夫(Ivan Petrovich Pavlov)在制约反射研究中揭示的行为与环境之间的紧密联系。从“巴甫洛夫的狗”到斯金纳“激励人的行为,从而控制他们的行为”这一早已普遍应用于家族、政府与企业管理的行为心理学说,及至现今国人生活中方方面面的联网征信体系,观者或许就能意会到散置于作品中的驯犬用具,理解到,狗、蟑螂公民抑或是在深度学习中驯练的牧羊人,都是身处严苛控制环境中的当代社会个体的明喻,并进而审思一体化的数字世界与现实世界底层的权力运转机制。
“桃源二村”只是《Walden Two》这本书的译名之一,另有版本译作“瓦尔登湖第二”。标题本身即提示了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 的名著《瓦尔登湖》是斯金纳写作的灵感,甚至范本。不同于梭罗以细腻柔和的笔触描写自然的风光与美丽对他心灵的抚慰和触动,在与世隔绝的朴素生活中痛思不平等处境对下层人生活造成的悲苦及不堪;斯金纳行文干涩,语句乏味,全然不似瓦尔登湖既已成为心灵栖居地的代名词——这也是“桃源村”这一意译的缘由,尤其让中文读者立即联想到陶渊明的名篇《桃花源记》。
而苗颖正是选择斯金纳的著作来驯用AI,其他“投喂”素材还包括霸道总裁体S&M恋爱网文小说英译本、祈祷书、中国和美国的意识形态文本等,“《剩余智能》这部影片就像《桃源二村》多次迭代后的更新版本。”[1]影片观感则巧妙地揭示斯金纳笔下的乌托邦实则敌托邦(dystopia,反乌托邦)。苗颖在《WIRED》杂志的采访中介绍了其与GPT-3合作撰写影片剧本的过程:“起初它生成了一个短篇。计算机科学专业的两位学生,Michael Barron和Benjamin Hwang,帮我一起将这个短篇拆成不同部分,再把这些部分回喂给GPT-3继续发展,此后的演化版本则成了影片中的不同章节。我们从不同版本中选出最贴切的内容。等剧本确定后,我再开始做影片的所有视觉……GPT-3发展得真的很快。2019年我刚开始这个创作时用的是GPT-2,当时它还没法写出一个连贯的故事。只过了一两年,它就已经大幅进阶了。”[2]
网页基地:山寨景观与胡闹叙事
在M+展览现场组合成的“烧脑世界”即是上述协作的成果,而这种协作并非轻而易举。苗颖曾说:“艺术家需要在新的关系中调整工作方式。”[3]回顾其创作历程,她也确实如此身体力行,对不断出现的新生网络现象时刻保持敏感:从2014年在上海视界艺术中心的个展“吉福岛”(.gif ISLAND)中运用.gif动图、迷因表情包、手机修图美颜APP、苹果手机屏幕视效等日常生活中的科技图式,探讨严格监管下的中国互联网及网民们表现出的令人惊喜的创造力与幽默感,并提出“中式互联网”一词;到2016年在上海没顶画廊的M50展厅的个展“内容觉醒”,在全球后网络艺术的浪潮席卷与注意力经济直线飙升之时,继续延展修图审美,提出“超级素人”时代的“方便美学/半屁股美学”(Practical/Half-Assed Aesthetics);再到同年的《亲特网加》(2016)与2018年的《硬核数据排毒》,于网络现成图像的堆叠之外,借用基础的PPT特效、滚动网页、VR虚拟现实建模影像等,将艺术家喻为灵活取用网络素材的“编辑”,探讨国家层面的意识形态与宣贯以及商业资本同互联网巨头的品牌化营销话术如何塑造网络环境和个体认知。
《硬核数据排毒》,2018年
综合媒体装置,由M+委任创作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美术馆展览现场,2022年
图片致谢艺术家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美术馆展览
肌肉发达的雷震子造型的牧羊人,《硬核数据排毒》网页中长着八根独角兽之角的鸽子与恐龙还有犀牛的合成萌感怪兽,多次出现于其展览中、象征着隔离与情调的屏风,以共通的鲜艳色彩与杂糅画风,构成苗颖式的虚拟宇宙。塑料感的山寨景观与略嫌胡闹的虚构叙事一如前述通俗却新颖的“自造词”贯穿于其创作,此种“质感”曾经“临摹”了网络流行的现实质感,现今则在游戏建模与AI驯用上摸索新美学。十年前,作品《景观.gif》(2013—2014)在躺椅上用懒人支架固定了多台不同尺寸的平板电脑和电子相簿,构造出另类的“牙科诊室”,用循环播放的像素短片“以毒攻毒地治疗”网络成瘾症;错综复杂的电线与夹子营造出异教般的洗脑仪式感。而在同期的另一作品《APP催眠》(2013—2014)中,三个帐篷支架里铺着假草皮与印有gif图案的靠垫,大幅的渐变色投影呈iPhone应用符号的圆角四边形,以海浪声配乐,意图营造粗糙沉浸感与神圣性的冥想氛围。而今年紧接着M+“希克奖2023”展览开幕,在香港马凌画廊田湾工作室的个展“狂风凛冽,石地凄凉,遗弃智慧,独自彷徨”中,当年的现成品拼贴景观随着苗颖的创作演进,迭代为无限时长的深度学习实时模拟电脑软件《科技炼金》系列。在这片架空的幻想虚拟世界,“分裂峡谷”与“熔岩凹洞”等不同“景点”,以纷杂混乱的抽象地景与枯燥难辨的旁白语音在物理展厅内营造出时空无锚定氛围,引导观者“放空”进入平静与思考的状态;而拥有游戏经验的观者,更可熟练地操控游戏手柄,在屏幕中进入苗颖所构造的这片“异世界”,辨认眼前变动不居的画面背后那位具有强烈“黑箱”特征、超越“创造者/艺术家”管控的AI“炼金师”。[4]
以滚动网页串联戏谑现实的“故事”则首见于《亲特网加》,www.chinternetplus.com网站中世界互联网大会乌镇峰会logo中的彩环被替换成了“页面等待加载”的放射渐变图案。整个滚动网页从“品牌故事”讲起,再到“我们的机密”“我们的目标”“我们的愿景”(原文是“我们的视角”)“我们的体验”,全篇都是基于已故前任总理李克强提出的“互联网+”的官方叙述改写的无聊好笑的说明文字。
类似的故事编写形式延续至两年后的《硬核数据排毒》:“想远离脸书、谷歌这些市值数十亿美元的企业,来一次‘数码排毒’吗?只要将虚拟私人网络(VPN)设定到中国内地,即是这些网站和流动应用程式均被封锁之处,便可享受一下轻松写意的‘网上隐居生活’!”作为M+数码委约项目的首件作品,M+官网展示了这段广告体作品介绍。(中式互联网)防火墙的火,也是数据排毒的毒。由此,对网络审查与数据剥削的探讨有机地联系了起来。在作品网站www.hardcoredigitaldetox.com的一段模拟影像中,夕阳未央的宁静海面霞光绮丽,一块四四方方的岛屿漂浮其上。被修剪整齐的草坪与树林中,栖息着一群服务器。长条形的服务器罩着白色布套,套子上印有全球最知名的品牌logo。它们随风起伏,既像是呼吸着的生物,又像是被抽离了生命的尸体。独角兽角点缀其间,既安详又危险。这一模仿畜牧农场的景观,亦可关联到“桃源十二村”中的“牧羊人”设定:对公民的监管同样是一种驯用。
滚动网页作为创作媒介,延续至“桃源十二村朝圣之旅”。网站是非常易于访问的界面,对无法亲临展厅的人而言,访问网站即可了解前述苗颖的这些作品。通常作为品牌形象宣传的介质被期待经常更新,而AI的实时虚拟能力则在某种层面上满足了这种期待。
起先,“网络艺术”(Net Art)是指将网络内容、网络本身的特定媒介与语言作为素材加以创作,但逐渐地,艺术家的角色不可能仅是旁观者,只局限于学习和观察网络文化;而是不可避免地置身于网络文化之中,在其中行动、表演,成为网络文化的参与者。
苗颖在1985年的上海出生,她的成长伴随着信息技术的普及,她初次接触电脑是在公立学校一尘不染、必须穿鞋套入内的计算机房,运行系统还是图形化操作界面普及之前的DOS。自小表露出绘画天分与兴趣,苗颖2003年考入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刚刚成立的新媒体系,成为该专业的首届学生,学习录像、网络、动画、声音、互动装置艺术、摄影等课程。2007年,她创作了毕业作品《盲区》,直指国内互联网敏感词,这也是她的第一件与中式互联网直接相关的作品。同年,iPhone问世,“谷歌中国”因网络审查退出中国市场。而苗颖在本科毕业后,前往纽约州立大学阿尔弗莱德艺术设计学院电子综合艺术专业继续念研究生。她的从艺之路见于许多与她同代际的艺术家:独生子女、经济改善、美院求学、留学深造、业界繁荣,展览、收藏与委托创作频频。千禧至今,相对国油版雕等“旧媒体”所成立的“新媒体”眼见也成为了“旧概念”,曾经的“网络艺术”“后网络”等学术概念也在有关AI、深度学习、自然语言处理、实时模拟电脑软件等时髦的专有名词与艺术工作方法前褪色。作为“单件”物体——不论是实物还是虚拟物——的作品也转向如“桃源十二村”这般能够持续衍生的“世界”。苗颖的作品里,蟑螂是梅粉红色的,有四块腹肌,白色龅牙露在嘴外,表情透着无辜;但艺术家没有把蟑螂做成雕塑。在展厅中采用的实物更多扮演着虚拟叙事的注脚;在《剩余智能》影片中,森林野地的清凉夜色里,蟑螂主角坐在石块上,天真地晃荡着细小双腿。她折叠起来的热红色翅膀,不会让人想起日常生活中“肮脏”与“杀不死”的同义词的“小强”(后者带给我们厌恶与恐惧)。与之相反,这里的蟑螂成为囚禁于封闭控制系统中脆弱而渴求生命力的可爱个体。在游戏引擎中,由艺术家与AI合成的作者性使她可以永久地“活”下去。
《科技炼金之熔岩凹洞》,2023年
深度学习实时模拟电脑软件,无限时长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马凌画廊
当人被削减为数据,就跟蟑螂很相似。”苗颖选择蟑螂这一形象的理由很简短,其逻辑根植于对数字伦理的理解与思考。在希克奖2023的官方视频中,苗颖用“不祥”与“天真”形容“桃源十二村”[5]。不祥的预感指向未知的危险,它在人们对信息环境与尖端科技的不信任中得以培养。政府、企业掌握大数据的垄断性权威,区块链、NFT带动下的新兴艺术金融模式,及至AI的盛行与普及对网络信息环境肉眼可见的剧烈、飞速的影响,都指向了那道危险。“我一方面惊喜于AI生成文本的‘才华’和一点点‘不对劲’,但它的进展之快,它所吸收的所有网络信息,这么庞大的数据,它也在不断地吐出它的版本。历史像素化这个说法我觉得非常形象,也不是耸人听闻。我担忧的是历史会被轻易改写,未来的人们将无从探知真相。这是不忍想象的未来。”
“人们可能更一厢情愿地相信是自己在使用工具,而不是工具在使用自己。”[6]这句听来熟悉的话,亦透露着苗颖对艺术家这一角色的警觉:在驯用AI的同时,艺术家能否不沦为AI牧羊人的羊?
顾灵,一位活跃的写作者、翻译和编辑,拿过灵买会”即兴写作夜“冠军。
注释:
[1] Jennifer Conrad, “How GPT-3 Wrote a Movie About a Cockroach-AI Love Story”, Wired, 5 Aug 2022; https://www.wired.com/story/ai-artist-miao-ying-qanda/ [accessed 5 Dec 2022].
[2] 同上
[3] 贺潇,《苗颖谈“内容觉醒”》,Artforum中文网,2016年7月3日;https://www.artforum.com.cn/interviews/9680(2023年12月11日浏览)。
[4] 马凌画廊,“苗颖:狂风凛冽,石地凄凉,遗弃智慧,独自彷徨”展览新闻稿,2023年。
[5] “Miao Ying: Pixelated Pasts”, M+ website, published on 25 Sep 2023; https://www.mplus.org.hk/en/magazine/miao-ying-artist-interview-sigg-prize-2023/ [accessed 11 Dec 2023].
[6] https://www.artforum.com.cn/interviews/96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