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1

桌上的水蜜桃泄了气似的变蔫了,散发着甜蜜的腐烂气息。一只蜘蛛爬过,远远绕开了。

在上海停留的一个月,槐住在星那里。“认识十年的闺蜜来了。”星几乎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说了一遍。

她们睡同一张床,半个月过去了,她们能说上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每天槐出门时星还没醒,槐睡着时星还没回家。

“我们其实也有交流,塑造空间是我们的交流方式。”槐心想着,起身开始清理桌子。明天桌上还会堆满别的垃圾,然后她会再做清理。“一个人堆放,另一个人丢弃,我们建立了空间守恒法则。”星一向靠外卖和快递度日,也没空打扫卫生,槐借住的第一天就看出来了。

“现在没什么事能难倒我。”槐记得星那天这样说。“我不是过去的我了。”她不聊附近能去哪里吃饭,散心,这些槐比较关心的事。她反复谈到钱,梦想,人脉,资源,这些槐一直没弄明白也不想明白的事。

槐感到愤怒,她一直在小心捍卫“过去”,尤其是她和星共同拥有的过去。可现在,似乎一切都在消逝,变得一点也不真实。她和星真的做了十年朋友吗?为什么星要这样对她说话?如果星不是过去的星了,那她这是住在谁的家?

在星的家里,“过去”这个词听起来更遥远了。所有的家具都是崭新发亮的,一切坏了、旧了的东西很快会被丢弃。窗外是陌生的,连只鸟也看不到,死板的天空是唯一的风景。星怎么会受得了住在这儿?

槐打量着她收拾过的房间。物品以她熟悉的顺序进行了整理,果篮里摆着她喜欢吃的橙子而不是水蜜桃,阳台上晾着她刚洗好的衣服,仿佛她才是这个地方的长期居住者。星竟然对这些变化没有表示异议,甚至说槐的到来让她觉得应该认真对待生活。这让槐更愤怒了,这样一来,她更没理由指责星对她的漠不关心了。星从来不问她每天在做什么,过得怎么样。

槐觉得她被她们过去建立的友谊困住了。如果她们不是之前就认识,她们现在可能根本毫无交集。

临走前的一个深夜,槐猛然惊醒了。黑暗中,星的手在槐身上游走,最后挂在了槐的腰上。“啊,抱抱我,抱抱。”星嘟囔着说。

槐屏住呼吸,假装自己已经死去。

2

“真羡慕你住在这儿啊。”夏吐出一口烟,缓缓说道。接着,她把烟蒂在雪递过来的咖啡手冲壶里摁灭了。不止一次,夏说雪灭烟的方法是“智慧的体现”。

夏总是在出乎意料的时候造访,每次敲门声响起时,雪都没做好准备。有时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胡乱抓起衣服穿上,有时她正在洗澡,湿着头发便来开门。夏进门后会在餐桌边的椅子上气喘吁吁地坐下,然后说她只是路过,顺便来看一看。“胡同里可以随便串门。”雪有点后悔她对夏这样说过。

夏在读博士,要读四年,她想一心留在校园里搞学术,但“对外面充满好奇,也想知道别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她会先讲一讲学校里复杂的人际关系,然后赞美一番胡同的人情味,最后以福柯、以赛亚·伯林、后现代主义这些话题结束拜访。雪会在夏谈论的间隙梳理工作安排,浇浇花,在窗边踱着步再抽一根烟,甚至做一顿午饭。她不能让自己显得无事可做,不然她就不得不弄清楚夏提到的那些哲学术语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免说错了话。

“好了,我该走了。”每次夏一吐为快后便匆匆推门离开。

雪觉得夏来得太频繁了,但她开不了口提这件事。她是夏唯一一个校园外的朋友。“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出了学校能去哪儿。”夏曾经这样说。

可夏除了向雪倾诉自己的近况,也不曾邀请她一起去做点什么,哪怕是到不远处的咖啡馆坐一坐。这让雪一度困惑不已,她能算夏的朋友吗?还是一个研究对象?一种人生的参照系?

她想,可能夏不过是看上了她住的地方。

于是,雪在要离开北京的时候提出把房子转租给夏。夏想了一天便决定好了。“确实,我深入生活的时候到了,”夏把抽了一口的烟扔进新买的熄烟盒里,顿了顿说,“你想留下的东西都留下,这里还是你在北京的家。”

雪尽量让屋子保持原样,只带走了私人物品。厨房里挂着刷洗干净的锅,储物柜里有各类干货、调料和面条。书架上剩了一排旅游杂志。门口散落着给野猫的猫粮。

之后,夏有很久没跟雪联系,直到夏说她要回学校住了。

“为什么?”雪大吃一惊。

“该体验的都体验过了,而且住学校更方便。”夏解释说。

夏还补充道,清洁整个屋子是个大工程,尤其是把厨房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扔掉、卖杂志以及打扫门前的卫生,这让她感到是在浪费时间。“有个家太难了,现代生活太难了。”她说。

这至少证明我们活在后现代的世界。雪这样想着,原谅了夏。

3

“都是兄弟,怎么能分得这么清呢?”力想不通。

他走进林搬走的房间。一片狼藉,林就像连夜逃荒般消失了。

事情的起因是他没有“边界感”和“分寸感”,这两种他第一次开始仔细琢磨的定义。昨天一帮兄弟来吃饭,坐不下了,只好全部挤进林那里。林的房间要比客厅大一些,这是他当时心里唯一的想法。他确实做错了,没想过要事先和林打一声招呼,可林也不至于走得那么绝情。

朋友之间还计较这些?力盯着角落里那个林用来酿酒的大玻璃瓶,太重了,林显然只能把它丢下。他想把它一脚踹碎,但却始终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力退回自己的房间,缩在床上,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感到自己被虚的东西压制住了。他想到过去和林打地铺的日子,想到他们那时只用得起借来的被子和碗筷,那时他们应该要比现在走得更近。

而且,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建立这个空间吗?我们甚至说过要成立一个来者不拒的出租房流浪者之家。力很憋屈。

“我们没什么可说的,和你说话就是一种消耗。”林在走之前这样对他说。

力第二天醒来时看到家门外多了一个真皮破沙发。他认识这个沙发,被丢弃在公园里有好一阵了,林说可以捡回来。

建一个流浪者之家,收留无处可去的年轻人。这是林和力一直以来的共同构想,哪怕几年没见,他们也都惦记着这件事。他们租房时还一致认为,要用旧物和废品弄一个破破烂烂但令人放松的客厅,打破人和人之间的隔阂和距离。

之后的每天早上,都会有新的东西出现在门口。一个坏了条腿的木茶几,一把吱呀作响的摇椅,几个有缺口的玻璃杯。力把它们拿进客厅,擦洗一番,摆在合适的位置。他没有问林这些是不是他送来的,林也没有说,虽然他们曾经在街上碰到一次,可那一次也只是互相点了点头。这是他们达成的默契。

流浪者之家在两个月后正式成立。这个日子是力决定的,这一天,他发现门外是空的。他没有邀请任何人来庆祝,事实上,他甚至没告诉任何人这里有这样一个空间。还有,他不想在林不知清的情况下让任何人进屋。

力环顾客厅,所有的摆设都缺了点什么。

他走到林搬走后的房间,敲了敲门,欲言又止。

插画/罗曦冉

boho,写作者、译者,1993年生于云南,目前生活于伦敦。想要一直写小说。
罗曦冉,1997年出生于湖南长沙。美国马里兰艺术学院插画系在读研究生,一个作息规律的图像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