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媛:沙 径


“胡晓媛: 沙 径”展览现场,西岸美术馆,上海,2022 年
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联合策展项目
摄影:Alessandro Wang
图片致谢西岸美术馆

“沙”的松散和流动性与“径”的曲折多变看似形成了两种殊途同归的意象。如同展览标题“沙 径”格式所提示的平行关系那样,胡晓媛对两者进行了若即若离的并置,由此在暗埋着的潜在张力中觅求个体存在的轨迹。艺术家将染色的绡与历经风吹日晒的生绡作为展览空间隔断的道具,透过层层朦胧又具诱导力的感官刺激——无论是声音、光线,还是依稀可见的轮廓——指引着发现的路径。

走入展场最先看到的《起初,我站在终点》(2022)突破了艺术家过往创作的影像作品时长,提纲挈领般铺垫出展览的观看入口。蜂蜜(蜜蜂)、乳汁(人体)与水(自然/城市环境)三种流体在胡晓媛的叙事中形成三个“交叉小径”, 它们均来自于鲜活的生命,又在人为干预下有了新的律动,承载着无尽的时间与能量。艺术家的镜头投放于三者在多重时空维度中的交织、制约、规训与共生,以碎片化且无序的片段将它们编织进看似线性发生的叙述中。蜂生命中的不同状态(养蜂、蜂蜜、蜂巢、死蜂)、人乳从液体到固体的转换、水在城市与自然中的差异(山中的激流、草地上的喷洒,以及与配乐一同舞动的广场喷泉)分别隐喻了人、动物和自然三个隐秘的主角各自循环往复的繁育与生存规律。


胡晓媛,《起初,我站在终点》,2022 年
录像,31 分钟 36 秒
“胡晓媛: 沙 径”展览现场,西岸美术馆,上海,2022 年
图片致谢西岸美术馆

声音是“沙 径”中不可忽视的因素,除了声音表演艺术家老丹在现场用不同乐器与作品的“对话”之外,艺术家写于影像中的诗篇在三个同步屏幕上以中英文对照字幕和转译成世界语的独白现身,也在另一重感官中带来了平行的意象维度。于1887年诞生的人造计划语言——“世界语”(Esperanto),其最初含义为“希望者”,却并未被任何国家承认为第二语言,本身也不与任何民族语言有谱系上的关联。这种理想与现实间的悖论或许并不为人所知。而胡晓媛所写下的如诗句、如喃喃自语般的台词在输出的过程中亦经历了层层转译,它们距离观众愈发遥远而陌生。由汉语转换到英文(公认世界流通的语言)再到世界语,声音与语义在影像中趋于抽象和割裂,进而与那些来源于生活、看似熟悉的视觉图像构成相辅相成的平行关系。


胡晓媛,《石疑 / 再见,永恒 六》,2022 年
使用过的废钢筋、太空铝板、古生物粪便化石、珊瑚石、绡、 墨、线、铁丝、混凝土、纱布、竹管、没药、人中黄, 138 × 88 × 230 厘米

随着不断掀起、绕过艺术家设置的“停顿”,走入这个“近似微型迷宫的腔体式空间”而看到更多装置与绘画,观众在自行“选择”的场域中会意识到凝固时间的载体并不仅限于流体。直接由桑蚕丝平纹织就的绡(生丝)是胡晓媛多年来持续研究和使用的材料之一,珊瑚化石、过期面包、角状石、太空铝板、生物体的排泄物化石等,在艺术家的创作中以相互包裹、嵌套、连接等方式持续生长。这种生长不仅体现在胡晓媛不同阶段的创作中,也在展览中得以延续。“沙 径”显然延续自去年艺术家在北京公社的个展“瓮中沙”,相较于前作在静止中暗含向上的动势,《石疑|再见 永恒 六》以层叠的莫比乌斯环状旧太空铝板(与钢筋同来自被拆迁及意外火灾焚毁的外来务工人员聚居区)承载着用绡包裹的粪便化石和珊瑚(两种来自于生物排泄或分泌的遗迹),它们一同架空在三根看似不稳定的建筑钢筋上,仿佛即将行走、舞动。


胡晓媛,《天上一日 二》(局部),2021 年
木块上综合材料、水色 、绡、墨、直角石、面包、线、 太空铝板、纸浆、钢棍,31 × 20 × 123 厘米

曾作为胡晓媛展览标题的保罗·策兰(Paul Celan)的诗句,在本次展览中内化到了单件作品《圆木小径》之中。使用过的生活物品如铁架、拂尘、白铁簸萁、铜舀、木耙、鬃刷、竹舀、棕扫、铁铲、竹扫、铜锅、丝瓜络、竹竿、绡、墨、线、预言石、白方晶、古生物粪便化石、蓝铜矿石蛇蜕等在如肢体般伸展的多重钢筋末端“存在”,仿佛来自不同时空生活的证明。在现场的文字中,保罗·策兰写于1967年7月的《托特瑙山》及诗人与海德格尔的会面给这件作品提供了极为显明的注脚。


胡晓媛,《通幽处无 一》,2022 年
楸木、墨、绡、钢丝、蜂脾、晶石、木皮、松木、纸浆、不 锈钢纱网、线,300 × 85 × 165 厘米

“生疏之物,后来,在途中,变得清楚”。如诗中所言,胡晓媛亦擅长将日常之物变得“生疏”,又借作品令其主旨变得清楚。展览作品《通幽处无》系列有着另一个“源文本”,即唐代诗人常建的诗《题破山寺后禅院》。这一系列创作始于艺术家在家中阳台以狭小蜂箱豢养5000只蜂的经历,《通幽处无 一》用无法使用的长椅,依照莫比乌斯环的逻辑将其破坏、翻转,木的主体与木皮、影像中的延伸物——蜂巢、蜂蜜,连同随视线向上而愈加轻盈的安排,一众现成物在被折叠的时空中一一消解,如艺术家所言:“曲径是没有的,通幽也自然也就不必了”。她的感慨来源于亲眼目睹的蜜蜂短暂一生的轮回,在《起初,我站在终点》中,她将凝固的“奶酪”涂抹于树洞、苔藓、粪便之上,最后的残存则由一片绡托起,任水自流。它们或将滋养新的生命,或自然消亡,在更大的得以观察时间的轮回场域中,胡晓媛始终致力探询的仍是时间、物质可能被打开的不同维度,那些细细勾勒的画作如耸立的丰碑局部,如沙中之塔轰然坍塌。在有意设置的“路标”的接引中,胡晓媛称“都是路,又都不是路,走就有,不走就没有”。显然,她与观众一同持续在找寻。


胡晓媛,《圆木小径》(局部),2022 年,
使用过的废钢筋、使用过的铁架 、拂尘、白铁簸箕、树脂螺刀、铜舀、木耙、 须刷、鬃刷、竹舀、棕扫、玻璃海浮漂、棕刷、藤扇、使用过的铁铲、竹扫、铜锅、丝瓜络、竹竿、绡、墨、线、预言石、白方晶、古生物粪便化石、眼睛石、蓝铜矿石、PLA打印、蛇蜕,340 × 300 × 302 厘米

贺潇,独立策展人,艺术写作者,资深艺术类翻译。毕业于麦吉尔大学美术史专业,曾任职于亚洲艺术文献库中国大陆研究员和艺术论坛中文网编辑。她近期的展览研究与写作方向关注媒介更替时代下的艺术创作、展览政治与观看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