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wen Fu，《Panic》，2020 年，布面油画，152.4 × 213.4 厘米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 O townhouse（洛杉矶）

Owen Fu 不太在意绘画体验中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他就像《焦虑》（Panic，2020）中那名夹着香烟的托腮男人，常常并不知道要将目光落在周遭何处——但在画作的晦暗底色中，藏着像被切开的鸭梨一样的日光灯，一些表情介于亲切与荒疏之间的孩童，以及主人公的暗红色外套下露出讥诮神情的脸。某种程度上说，带有拟人元素的形象是 Owen 绘画中的“情绪动物”或“心兽”，它们并非一早就排好队等待着被绘画和被观看，而是潜藏在大把对艺术家与观者而言都并非异质的时间里，一如徘徊在日暮时分丢失了主人的影子。当然，与它们的交谈甚至亲密也是可能的：如果你也恰好足够空虚。

Owen Fu, 《The Remains of the Day》，2022 年，布面油画，116.8 × 152.4 厘米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天线空间（上海）

Owen Fu, 《A Curtain Call》，2022 年，布面油画，55.9 x 71.1 厘米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天线空间（上海）

在与这些心兽的相处中，Owen 以形形色色的线条作为私语或交谈的句法。在Owen 的小尺幅绘画中，一盏台灯、一个花瓶、一把茶壶会在炭笔线条下变成某种安谧或狡黠的化身——这些线条从造型角度而言无意构筑任何具象之物，但情感的质变恰巧发生于“无目的”与“非准确”之中：画家以试水的心态抛出飞钓之线，那些被绘画的对象是先跃出记忆或心智的水面，才落定在画布之上的。这些上钩的“愿者”，亦是艺术家真实生活中的种种局部。而语言总是有限：经过时间的积淀与流淌，有些经历和反应变得模糊，有些差错出现在画面的时候刚好成为情感的另一重解，从而对艺术家原初的情感体验作了推进。时间会说谎，但也保留相对的真实，即某一情感体验的重要性。因而，Owen 的绘画并不依托于严苛的记忆或精纯的思虑；他用想象和情绪（即兴的，或反复排演的）推进形态和场景，这些思绪的涌动则勾勒出画面基本的戏剧空间。

惯于从形象来解读画面的观者会自然地倾向于认为 Owen 的绘画呈现了一些可爱事物：精灵，玩偶，或是“被安排了一张脸或一具身体”的诸物——从画面中的日用物，到未可名状的几何体块，甚至是真实的椅子（Robin’s Chair，2020）。但在形象的背后，心兽没有面貌。与对时间和其中种种微细之物的感知方式同出一辙的是，画家对某一形象的呈现或许仅仅是抽象骨架的随手组合——不是一张脸，而是两个点和一条漂浮的曲线；不是一把椅子，而是形成特定搭建关系的数根短线。“形象”则脱胎于观者和画作之间的对望，有时，它们被观者的心兽牵引而出。这或许是为什么，用“可爱”去概括 Owen 的绘画是失当的：如果你只看到被花朵包围的螃蟹，那只似乎噙着泪水的碗就不必存在[Shanghai Crab（Table Disarmed），2020]；如果那个偷偷掀开了帘幕的黑色小怪物满怀着纯粹的天真好奇，那么红色幕布上正在歪倒和坠落的人形就与即将触碰到它们的手指无关（Late Night Boogie，2022）。对 Owen 而言，绘画的行动时常伴随心绪而辗转，甚或是平复或分析某一心绪的手段（treatment）。持续修改或许始于闪念的一幅作品变成艺术家寻找内心平衡的练习，在画作运出工作室之前，它仍可能被添上一串蓝色的、神情模糊的“珠链”（Flowers for Algernon，2022）。

在伴随着绘画的短小写作中，Owen Fu 说：“不。” 短诗No Story 可被视作是艺术家关于其创作核心的自陈——不是（不要）这样的身体；不是（不要）这样的坦白。不是（不要）让爱和信任的人知晓一些秘密，但我也不要把这些“不”说出来。

Owen Fu,《Untitled (turn it on)》，2022 年，布面油画，55.9 × 71.1 厘米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天线空间（上海）

在自青少年时代起漫长的独自生活中，Owen Fu 复习着掠过脑海的一些记忆与幻想，以及亲人与朋友的絮语（Small Talks）——比如母亲告诉他“要减肥”，父亲则说“要快乐”。（My father told me to be happy; My mother told me to lose weight.）最终Owen 写道，如果爱是个问题，那么我无法回答它。（If love is a question, I’m not able to answer.）Owen 的心兽也说“不”。这些姑且可归纳至拒绝与回敛的立场被转译为Owen 画作中那些难与任何一种现实兼容的倔强与怪诞，成为被一团深灰色脸孔包裹着的苍白侧影，在目光可及的两端，两张脸孔都耷下嘴角，扭过头去（Remains of the Day, 2022）。但在另一些画作中，这些小兽又幻化为乖觉的、奉献的、欲求着的存在，它们或手持花束在疑似散场后的舞台上诡秘地暗笑（A Curtain Call，2022），或坐在秋千上小心翼翼地对着月亮伸出手去想偷得片刻光芒（Voleur de lune，2021）；它们还会在某些难得的温情时刻回到一个暖色调的怀抱当中，仅仅保持着警惕的张望[Untitled（Summer Thing），2021]。

Owen Fu 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一个张望的人。作品《美丽而不自知》（Stealing Beauty，2021）是 Owen 的社交媒体头像——画作中，白色窗帘后是一张被绛红头巾围裹的青涩面庞，一双不谙世事又似洞悉世事的双眼望向外面的世界。画面中其他的一切围绕着这双眼睛展开，而观者会在探询画中人所见之物时感到迷失。一些事情发生了太久。时间在张望中变成孤独，而拒斥的感觉被孤独冲淡。Owen Fu 2021年在天线空间的个展“美丽而不自知”隐现着艺术家在时间背后的怅望，在这批已经拥有成熟视觉语言的画作中，Owen 知晓如何用自己的悲伤和欲求去演绎一些“灰色幽默”——它们似在尝试压低情绪的强度。与一批在画面处理上保留了凌乱、粗粝笔触的前作（One hundred ways to say “love you”，2018；I Light Myself，2020；Hands，2020；etc.）稍有不同，这批作品中的线条时而被弱化为色域之间糅合的边界[Untitled（turn it on）；Untitled（turn it off），2022]。显得更为宁静温淡的画面或也来自于艺术家对心境的更多自持。

Owen Fu, 《Stealing Beauty》，2021 年，布面油画，91.4 × 152.4 厘米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天线空间（上海）

如果从纯粹观看的角度出发，Owen 的画作中有太多的“洞”。或也可以说，一切线条和色彩都是这些洞的附庸——围绕着洞，艺术家生产欲望，消化欲望，偶尔通过笔触和色彩的调度展现都会气质或旷野之息。但无论描绘的对象如何，这些绘画绝非开朗和明快的：洞始终是无法填充的空虚，是一种时间的临期形态，也是张望着世界上同样寂寞事物的双眼和一张无声叫喊的嘴巴。那些偶然成为具象的场景或形象，是艺术家在空虚的寄宿中从自身掀开的一角，它们包含着曾经真实的喜怒哀乐，成为 Owen Fu 心兽的踱步与游乐之所。恰巧，只是恰巧：这些画作让更为广阔的共感图景在另一些来自他者的失意或欢愉中浮出，也让 No Story 中的 Owen 与他秘密的朋友拥有了片刻相撞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