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强:农民达芬奇
| 2010年08月01日
蔡国强在他最近上海的展览“农民达芬奇”中提出了一个最紧迫但鲜有人提及的问题:艺术家是什么?展览开幕时间的选择带有蔡国强典型的历史庄重感:上海世博会开幕第二天。展览糅合了博物馆学、策展、世博会、艺术史以及最令人心动的想象力之自由等多重观念,同时把现成物的类型延伸到现成艺术家,卓有成效地拷问了原创与模仿之间的界线,并有意识提出了一种山寨的美学。
蔡国强从2005年开始收集各种所谓的“农民”发明的机械装置。其中既包括真人大小的机器人,也包括杜文达运气欠佳的飞碟。后者曾作为艺术家二人组孙原、彭禹的作品参加蔡国强为威尼斯双年展策划的中国馆展览。五年后,这架飞碟颤颤巍巍地出现在外滩美术馆楼顶,而另一架则似乎坠落到楼下地面。
整个展览有一种一以贯之的戏剧感,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场馆的舞台特质。外滩美术馆坐落在过去的亚洲文会大楼内,这是一幢建造于1932年,瘦长的Art Deco风格的实用主义建筑。文会收藏以自然标本和文物为主,1949年以后,这些藏品成为上海博物馆、上海自然历史博物馆的馆藏基础。蔡国强把他的农民达芬奇带进了这个环境。大楼外墙上贴着涂鸦式的几个大字:“不知如何降下。”画册里引用了其中一位民间发明家的原话:“重要的不在飞起来。”蔡国强一直对空气作为场所和媒介的双重功效深有兴趣。从最早的爆炸计划“与外星人对话”到腾空的狼群,再到用霓虹灯管做出来的切诺基汽车爆炸装置,天空始终在他的作品里占有重要地位。“与外星人对话”试图与地外生命交流,借此超越东西方艺术实践的差异。现在这个项目里的农民发明家渴望与“星星”沟通,与之前蔡国强的想法简直如出一辙,也是该项目很重要的一点。美术馆临街的一面墙上写着“农民,让城市更美好”,颠覆了上海世博会乏味的官方口号“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同时在上海闪亮的官方形象与推动这座城市发光的无数个人梦想之间建立起 尖锐的对比。蔡国强知道,现代化总是回避正题。
如果说布景戏剧化,那么我们可以把展览看作一部五幕剧。户外的序幕过后,紧接着进入哀伤的第一幕。美术馆一楼,昏暗的大厅里布满细细的钢丝,好像无数钓鱼竿,可能也会让人联想到毛泽东的“百花齐放”。每根钢丝顶端安装着一台小型投影仪和风扇。在上面拴着一只风筝,投影仪把影像投射到风筝上,影像内容是2007年山东民间发明家谭成年致命的处女航。随着风筝轻微地上下浮动,影片也时隐时现,只有风扇的嗡嗡声始终不变。蔡国强以前也用过风筝,但那时是作为典型的中国象征登场,也指代系于一线的自由。而此处和他1997年的作品《飞龙在天》一样,使用了戏仿的手法,但其中并无讽刺成分,更多是一种堂吉诃德似的理想。说到底,这件装置是唱给想象力现实极限的赞歌,是一个有关创造力的伊卡洛斯式的故事。
第二幕感觉稍微轻松一点。在这间工作室里,若干机器人艺术家正在机械而疯狂地重新创作着“原创”作品。机器人达米安·赫斯特在点“点画”,旁边的“杰克逊·波洛克”正泼洒颜料,创作行动绘画作品。两个伊夫·克莱因机器人在浅水池里晃来晃去,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拧起来,要重现《水牛》的创作过程。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个克莱因,这件幻灯装置重新制作了他的蒙太奇照片《跳入虚无》。(所有产生的限量版作品都可以购买;我们仿佛听到本雅明和沃霍尔的鬼魂低声说:“好棒!”)除了好玩儿以外,蔡国强在这件作品中特意选择的“艺术家”似乎全部来自另一家私人美术馆的馆藏:古根海姆。2008年,纽约古根海姆举办了蔡国强大型回顾展,当时他标志性的爆炸汽车就悬挂在弗兰克·劳埃德·莱特设计的中庭半空。当然还有美国的莱特兄弟——1903年受控飞行器的发明者。在这场观念风暴内部,蔡国强似乎在追问中国与原创概念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四楼又回到了风筝项目的沉思氛围。好几件“农民”发明家的作品按照传统博物馆陈列方式悬挂在四楼中庭,五楼的阳台在中庭周围环绕一圈。潜水艇居下,船只居中,飞机和直升机居上,最上面是卫星,俨然自然博物馆里的鸟类标本。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已成“标本”的发明物曾经一度“生机勃勃”,代表着发明者的希望和创作冲动。这就像一个充满戏剧冲突又有些讽刺的舞台造型。最后六楼陈列了一些纪念苏联太空探索的纪实照片。当然,发明和太空探索今天还在,但苏联已经成为历史了。展览以这样一种暧昧不明的盛世图像结尾看上去非常得体。
本次展览的美学主题似乎是模糊的死亡象征。蔡国强从始至终都好像在戏仿广义上的收藏行为和狭义上的当代艺术。但展览同时也记录了想象力的飞扬。从某种程度上说,所有的收藏都是浪漫的,因为它是捕捉时间,封存时间的一种形式。问题在于最后被捕捉到的到底是什么?这些并非真的达芬奇,而是翻版,一如我们所有人。然而,他们有勇气、有决心追求自己的梦想,在蔡国强看来,光凭这一点,足以称他们为英雄。但如果他们真的是“农民达芬奇”,那蔡国强是谁或者蔡国强是干什么的?他收集了这么多业余发明家的创造成果,将其作为作品置于自己的策展控制之下,这一做法似乎和杜尚挪用现成物有某种相似之处。自然地,挪用的确当性并未得到解释。 墨虎恺